这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从后半夜一直下到翌日清晨,仍未停歇。雨水冲刷着京城的每一寸土地,也洗刷了连日来的焦灼与质疑。
第十日,藏海身着监正官袍,再次踏入皇城。与十日前不同,这一次,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惊叹、敬畏,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能如此精准地预测天时,这已非寻常“才干”所能形容,近乎于“通神”!
金銮殿上,皇帝龙颜大悦,当众对藏海大加赞赏:“蒯爱卿果然家学渊源,观测入微,不负朕望!有此能臣,实乃我大雍之福!”当即下旨,厚赏钦天监上下,尤其赏赐藏海金银缎匹若干,并御笔亲题“明察天机”匾额,命悬挂于钦天监正堂。
这一刻,藏海的名字,真正响彻朝堂。他不再仅仅是“平津侯举荐的那个幸进之辈”,而是凭借实实在在的能力,赢得了皇帝认可和朝臣忌惮的钦天监监正。
庄芦隐站在班首,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淡然。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皇帝盛赞藏海、当众臣用那种敬畏的目光看向藏海时,他心中那根名为“掌控”的弦,被悄然拨动了一下。这块美玉绽放出的光华,比他预想的更为耀眼,也……更让他想要牢牢握在掌心。
退朝后,庄芦隐与藏海并肩而行,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陛下赏识,是你之幸,亦是侯府之荣。今晚我令人去你宅中布置设宴,为你庆功。”
这不是庆功,是宣告所有权。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藏海再耀眼,也依旧是他平津侯府的人。
藏海微微躬身:“谢侯爷。”
回到钦天监,气氛已然不同。那些原本心存轻视的五官正、灵台郎们,此刻见到藏海,无不躬身行礼,态度恭谨无比。那场及时雨,如同最有力的巴掌,扇醒了所有质疑。周垣等几位在观测中表现出色的年轻官员,更是面露激动与崇敬。
藏海并未因骤得的声望而得意忘形。他召集全体属官,于正堂议事。御赐的“明察天机”匾额高悬其上,无形中加重了他的威势。
“今日之雨,非我一人之功,乃钦天监上下同心,恪尽职守,观测推算之结果。”藏海端坐主位,声音清朗,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众人,“然,天象变幻莫测,此次侥幸言中,不代表次次皆准。我等职责重大,关乎农事国运,更需谨小慎微,精益求精。”
他话锋一转,语气微沉:“本官查阅近年纪录,发现观测数据时有疏漏,推算方法亦显陈旧。自即日起,需重整观测规程,启用新制仪具,所有记录需经复核,方可归档。此外,本官将亲自授课,讲解新式推算之法与天象解析要点。”
他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条理清晰,目标明确。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几位资历较老的官员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些许难色。改革意味着改变习惯,触动原有的利益格局。
一位姓李的五官正忍不住出列,拱手道:“监正大人,您才华卓绝,下官佩服。只是这观测规程沿用数十年,骤然更改,恐下面的人一时难以适应,且新式仪具是否精准,尚需验证……”
藏海目光落在他身上,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李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故而,本官决定,由周垣暂领观测司主事之职,负责督导新规施行与新仪校准。李大人年高德劭,经验丰富,便从旁协助,查漏补缺,务必使新旧顺利交替。”
他一句话,便擢升了名不见经传的周垣,明升暗降了提出异议的李大人。既展示了权威,又安插了亲信,手段干脆利落。
李大人脸色一阵青白,却不敢再辩,只得悻悻领命:“下官……遵命。”
周垣则激动得脸色泛红,出列深深一揖:“下官定不负监正大人信任!”
藏海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诸位,钦天监掌天文,定历法,乃沟通天人之桥梁。唯有严谨务实,锐意进取,方能不负圣恩,不负黎民。望诸位共勉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递到每个人心中。恩威并施,目标明确,这一刻,再无人敢小觑这位年轻的监正。他成功地借这场及时雨,在钦天监内部立下了不容挑战的权威。
庄芦隐在决定举荐藏海出任钦天监监正时,便已思虑周全。除了权势的捆绑,他还需给予一些表面上的“独立”,以堵悠悠众口。于是,在圣旨下达前,他便将位于皇城西侧、离钦天监不远的一处三进宅院,过到了藏海名下。宅子不算极大,但布局精巧,亭台水榭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闹中取静,景致清幽。
宅邸挂上了崭新的“藏宅”匾额,象征着主人独立的身份。然而,那块匾额之下,真正掌控一切的,依旧是平津侯府。庄芦隐从未允许藏海真正搬离侯府,汀兰水榭依旧是他日常起居、乃至承受庄芦隐“临幸”之所。这座“藏宅”,更像是一个对外展示的幌子,一个精致的外室,提醒着藏海,他所能拥有的一切,皆源于庄芦隐的赐予,也随时可以被收回。
如今,藏海成功求雨,声名鹊起,庄芦隐有意为他庆功,地点自然选在了这处名正言顺的“藏宅”。这既是对外彰显他对藏海的“器重”与“爱护”,也是再次向所有人宣示——即便藏海官居五品,炙手可热,他依旧是自己羽翼之下、可以随意摆布的所有物。
庆功宴的帖子以平津侯府和藏海本人的名义发出,朝中重臣、各部官员,但凡有些头脸的,几乎都收到了邀请。这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味,不言而喻。
宴席当日,藏宅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宾客们带着各种复杂的心思踏入门内,只见庭院内灯火通明,仆役穿梭,礼数周到,一切井然有序,俨然一副官宦人家的气派,丝毫看不出这宅邸主人那尴尬的“另一重身份”。
藏海身着官袍,立于正厅门前迎客。他神色平静,举止得体,与往来宾客寒暄应对,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无丝毫怯懦,那份经此一役后更添几分的沉稳气度,让人几乎忘却了他那备受争议的出身。
庄芦隐并未早早现身,他是在宾客差不多到齐时,才在瞿蛟等人的护卫下,姗姗而来。他依旧是一身常服,并未刻意彰显身份,但他一出现,整个喧闹的宴会现场便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敬畏与讨好。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陪坐在下首的藏海身上,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件由自己亲手打磨并展示于人前的绝世珍宝。
“今日设宴,一则为蒯监正庆功,祈雨解旱,利国利民,实乃大喜。”庄芦隐端起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二则,也是贺蒯监正乔迁之喜。日后同朝为官,还望诸位同僚,多多照应。”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又意味深长。“乔迁之喜”?谁不知藏海根本未曾真正迁居于此?“多多照应”?有他平津侯在,谁敢不“照应”?
众人心领神会,纷纷举杯附和,一时间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藏海坐在那里,听着那些虚伪的祝词,感受着那些或明或暗投注在他身上、充满了探究与算计的目光,只觉得这满堂的热闹与华彩,都像是一层厚重的油彩,涂抹在他依旧冰冷的心上。他端起酒杯,向庄芦隐和众宾客示意,酒液入喉,辛辣之余,只余苦涩。
宴至中途,气氛愈加热烈。庄芦隐似乎心情颇佳,多饮了几杯,话也多了起来,与几位亲近的将领大臣谈笑风生,偶尔也会将话题引到藏海身上,问他一些天文历法的问题,看似考校,实则是变相地展示着他的“所有物”是何等的才华横溢。
藏海一一作答,言辞精准,态度不卑不亢。他清晰地感觉到,庄芦隐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欣赏与更深占有欲的灼热。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酒意与刻意拉长的语调:
“蒯监正年纪轻轻,便如此深谙天机,真是令人佩服啊!只是不知……这观测天象,与观测人心,孰难孰易啊?”
说话的是吏部一位姓王的侍郎,因背靠永容王爷,素来与庄芦隐有些不对付,再几杯酒下肚,见庄芦隐如此张扬,心中不忿,便忍不住出言暗讽,意指藏海是靠揣摩上意、攀附权贵才得的官位。
此话一出,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藏海和庄芦隐。
庄芦隐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冷意,却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藏海,想看他如何应对。这是一种默许的考验,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观赏。
藏海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他抬起眼,看向那位王侍郎,目光清冷如秋夜的寒星。
“王大人此言差矣。”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观测天象,依的是星辰轨迹,云气变化,靠的是数代积累的典籍数据与精密仪具,循的是自然之理。而人心……”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主位上的庄芦隐,随即重新落回王侍郎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
“变幻莫测,毫无规律可言。下官才疏学浅,不敢妄测。”
他这话,既回应了挑衅,阐明了自己靠的是真才实学,又将“人心难测”这顶帽子,轻飘飘地扣了回去,暗讽对方以己度人,心思龌龊。言辞犀利,却又不失风度。
厅内众人闻言,神色各异,有暗自叫好的,有替王侍郎尴尬的,也有惊讶于藏海反应如此迅捷、言辞如此锋利的。
王侍郎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藏海“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庄芦隐看着藏海这副冷静反击的模样,非但没有因他擅自出头而不悦,心中那股掌控的满足感反而更盛。他就喜欢看藏海这副带着刺的模样,这证明他并非一味顺从,而这锋利的刺,最终只会指向外人,依旧被他牢牢掌控在手中。
“王侍郎醉了。”庄芦隐淡淡开口,打破了僵局,“来人,扶王侍郎下去歇息。”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这场风波化解于无形,也再次彰显了他的权威。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轻易出言挑衅。宴会继续,但气氛已然微妙了许多。众人看向藏海的目光中,除了之前的惊叹与敬畏,更多了几分深深的忌惮。
宴席终了,宾客散尽。
喧闹的宅邸重归寂静,只剩下仆役收拾残局的细微声响。
庄芦隐并未立刻离开,他负手站在庭院中,看着廊下悬挂的灯笼,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藏海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沉默不语。
“今日,你做得很好。”庄芦隐缓缓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低沉,“让那些不开眼的东西知道,本侯的人,不是他们能随意置喙的。”
藏海垂眸:“是侯爷教导有方。”
庄芦隐转过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抚上他官袍的襟口,指尖摩挲着那坚硬的刺绣补子。
“这身官袍,穿着可还习惯?”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藏海答得滴水不漏。
庄芦隐低笑一声,手指缓缓上移,抚过他的喉结,最终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
“记住,无论你穿着什么,站在哪里,”庄芦隐的目光在夜色中灼灼发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你都是本侯的人。”
他的吻,带着酒意和不容抗拒的强势,落了下来。
藏海闭上眼,任由那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裹。
庭院深深,月色朦胧。
“藏宅”的牌匾在夜色中沉默地高悬,仿佛一个无声的讽刺。
这座象征着“独立”的宅邸,在今夜,再次成为了庄芦隐宣告所有权的舞台。
而藏海,在这场盛大的庆功宴后,清楚地知道,他脚下的路,依旧布满荆棘,而那看似近了一线的“自由”,实则依旧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