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夜宴,设在毗邻太液池的清凉殿。殿宇轩敞,四面通透,晚风携着水汽穿堂而过,驱散了夏末的些许闷热。皇室宗亲、勋贵重臣齐聚一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藏海作为钦天监监正,职责在身,并未与群臣同席畅饮。他提前便带着周垣及几名得力助手,在清凉殿外早已选定的最佳观测位置,架设好了改良过的观星仪具。今夜天公作美,夜空如洗,繁星璀璨,正是观星的好时机。
皇帝显然对此颇有兴致,酒过三巡,便携着几位近臣及备受倚重的同母弟永容王爷,移步至殿外廊下。庄芦隐自然随侍在侧,他的目光掠过忙碌而专注的藏海,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掌控。
“蒯爱卿,今夜星象如何?可能为朕与诸位爱卿解说一二?”皇帝兴致勃勃地问道,目光投向那深邃的夜空。
藏海躬身一礼,声音清朗从容:“回陛下,今夜紫微垣明亮,帝星稳固,乃国运昌隆之兆。北斗七星勺柄指东,正值夏秋之交,主风调雨顺。再看太微垣,诸星列位井然,象征朝堂清明,百官各司其职。”
他引经据典,言辞清晰,将复杂的星宿与象征意义娓娓道来,既通俗易懂,又不失专业。皇帝听得连连点头,众臣也纷纷附和称赞。
庄芦隐站在皇帝身侧,看着藏海在星空下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身影,看着他被星月清辉勾勒出的清俊侧脸,心中那股混合着占有与欣赏的情绪再次涌动。这样的藏海,确实光彩夺目,令人心折。他愈发确信,将这块美玉置于人前,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就在众人沉浸于藏海精妙的解说时,一直立于皇帝身旁、面带闲适笑意的永容王爷,却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饶有兴味的探究:
“蒯监正果然学识渊博,说得本王都心驰神往了。只是星象之学精深微妙,想必监正大人平日钻研,定有不少趣事。不知可曾遇到过什么……推算与实际不符,令人措手不及的尴尬情形?说来让大家乐一乐如何?”
永容王爷此言一出,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这位王爷是皇帝唯一同母所出的亲弟,深得圣心,虽不直接插手具体政务,但地位超然。他性情颇有些玩世不恭,最爱看些无伤大雅的乐子,朝臣们对此也多有见识。他此刻发问,倒不似刁难,更像是一时兴起,想找点趣谈。
不少目光带着笑意投向藏海,想看看这位年轻的监正如何应对这带着几分调侃的问题。
藏海心中微松,永容王爷此举虽突然,但意图与先前预想的刁难截然不同。他神色不变,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坦诚:
“王爷说笑了。天行有常,却亦有其变,臣等虽竭力推算,然学海无涯,岂敢妄言尽掌天机?疏漏之处,确在所难免。譬如去岁冬日,臣曾依据旧例推算某日有雪,结果当日晴空万里,倒是让期盼赏雪的友人空欢喜一场,至今仍不时拿来打趣下官。”
他坦然承认了工作中难免的失误,还附带了一个轻松的小故事,既回应了永容王爷,又显得真实而不失风趣。
皇帝闻言,不由莞尔:“看来蒯爱卿也是个实诚人。”
永容王爷更是抚掌轻笑:“有趣,有趣!看来这观测天象,也并非总是那般刻板无趣嘛。”他目光在藏海和庄芦隐之间转了转,笑意更深,却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得到了想要的“乐子”便心满意足。
庄芦隐站在一旁,面上带着得体的淡笑,心中却对永容王爷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留了意。这位王爷,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心思玲珑,他方才那看似随意的问话,未必没有试探藏海心性,乃至隐隐打量他庄芦隐的意思。
观星环节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众人重回殿内饮宴。藏海则继续留在殿外,指挥属下收拾仪具。
夜渐深,宴席接近尾声。藏海正准备告退回府,一名小内侍却悄悄来到他身边,低声道:“蒯监正,永容王爷有请,于水榭边一叙。”
藏海心中微动。永容王爷方才在殿前看似只是寻个乐子,此刻单独相邀,又是为何?他不敢怠慢,随着小内侍走向太液池边一座僻静的临水小榭。
水榭四面垂着竹帘,夜风拂过,带来阵阵荷香。永容王爷独自凭栏而立,望着池中月影,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脸上依旧带着那抹闲适的笑意。
“蒯监正不必多礼。”他摆了摆手,示意藏海近前,“方才席间人多口杂,有些话不便多说。请监正过来,是想亲口说一句,监正年纪轻轻,于星象之学有如此造诣,更难得心性沉稳,应对得体,本王很是欣赏。”
“王爷过奖,下官愧不敢当。”藏海躬身,心中惕然,不知这位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必自谦。”永容王爷踱步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官袍的补子上,语气随意,“这钦天监监正的位置,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却是个需要真才实学,也容易招惹是非的地方。监正能得平津侯举荐,又得陛下认可,是本事,也是机缘。”
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提点:“不过,这京城的水,深得很。有些人,有些事,看似风光,实则暗流涌动。监正是聪明人,当知‘明哲保身’四字的要紧。好好当你的监正,为陛下分忧,有些浑水,能不趟……便不趟为好。”
他这话,说得云山雾罩,既像是对藏海才华的肯定与保护,又隐隐透出对朝局某些势力的警示,更似乎……在暗示他与庄芦隐之间的关系。
想起永容王爷与庄芦隐常有意见不和的传闻,藏海心中凛然,垂眸道:“下官谨记王爷教诲,必当恪尽职守,秉公行事,不负圣恩。”
永容王爷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笑了笑,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去吧。”
藏海躬身退出水榭,心中却如这太液池水,表面平静,内里暗流丛生。永容王爷这番话,绝非无故发问。这位看似只爱看乐子的王爷,其目光之敏锐,远超常人。他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观察自己。
回到清凉殿前,宴席已散,百官正陆续离去。庄芦隐站在车驾旁,似乎正在等他。
“永容王爷寻你何事?”庄芦隐的声音在夜色中听不出情绪。
“王爷只是勉励下官尽心职守,为陛下分忧。”藏海避重就轻地回答。
庄芦隐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追问,只淡淡道:“上车吧。”
马车驶离皇城,车厢内一片沉寂。庄芦隐闭目养神,藏海则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中波澜起伏。
今夜宫宴,他看似从容应对,实则感受到了比以往更复杂的暗流。永容王爷那看似随性却暗藏机锋的言行,无疑是一个信号。他这颗被庄芦隐强行置于棋盘上的棋子,已然引起了更多、更高层级棋手的注意。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
但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只能在这愈发复杂的棋局中,更加谨慎地落子,于无声处,听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