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一句“十日之期,愿立军令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朝野上下炸开了锅。钦佩其胆魄者有之,嘲笑其狂妄者更多,更多的则是冷眼旁观,等着看这位凭借平津侯关系上位的年轻监正,如何收场。
钦天监内部,亦是暗流涌动。几位资历深厚的五官正、灵台郎,看着这位空降的、年轻得过分且“来历特殊”的上官,面上恭敬,眼底却藏着不服与轻视。他们浸淫此道数十年,尚且不敢如此断言天时,这黄口小儿凭何这般笃定?
藏海对此心知肚明。他并未急于摆出上官架子,也未过多解释自己的推断。上任第一日,他便埋首于钦天监浩如烟海的典籍档案之中,调阅近五十年的天象记录、气候变迁资料,尤其是类似干旱年份前后的详细数据。他需要更充分的佐证,也需要熟悉这个他即将执掌的机构。
同时,他重新启用了父亲当年留下的一些观测器具,并依据父亲笔记中的改良方法,亲自校准,带着几个看起来还算本分肯学的年轻官员和生徒,日夜轮值,观测星象位移、云气变化、风向风速,记录下每一个细微的数据。
他的专注与专业,他提出的那些新颖而精准的观测方法,渐渐让一些原本心存疑虑的下属开始改观。这位新监正,似乎并非徒有虚名。
然而,时间的流逝依旧带来巨大的压力。一日,两日,三日……天空依旧碧蓝如洗,烈日灼灼,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
朝中的非议之声渐渐大了起来。尤其是与庄芦隐政见不合的官员,更是暗中推波助澜,只等十日之期一到,便要借此机会狠狠打击平津侯的气焰。
庄之甫在工部更是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几次在公开场合阴阳怪气地嘲讽:“有些人啊,以为攀上了高枝就能一步登天,却不知这登天梯,可不是那么好爬的,小心摔得粉身碎骨!”
消息传到侯府,蒋襄依旧平静诵经,仿佛外界纷扰与她无关。沈宛则不免为藏海捏了一把汗。庄之行解了禁足,听闻此事后,焦急万分,几次想去钦天监探望,都被沈宛严厉阻止。
而庄芦隐,自那日朝会后,并未过多干涉藏海,甚至减少了去汀兰水榭的次数。他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一个结果,一个足以验证他眼光,也足以让那不安分的猎物认清现实的结果。他享受着这种掌控感,仿佛藏海是那只被他放出笼子的鸟儿,无论飞得多高,那根看不见的线,始终牢牢攥在他的手心。
第七日,傍晚。藏海独自一人登上钦天监最高的观星台。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官袍被晚风吹得微微拂动。他极目远眺,西方天际堆积起了些许鱼鳞状的卷积云,云层边缘透着淡淡的橘红色。
他伸出手,感受着风中那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同于往日干燥的湿润气息。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回闪着父亲笔记中的记载,以及连日来观测到的所有数据——星辰轨迹的微妙偏移,气压的持续缓慢下降,以及此刻这风向与云层的细微变化……
“监正大人。”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藏海回头,是监内一个名叫周垣的年轻灵台郎,平日沉默寡言,但做事极为认真细致。
“何事?”
周垣递上一卷刚整理好的观测记录,低声道:“大人,您看今日申时三刻的风速和湿度记录,比之昨日同时刻,确有变化。还有,下官刚才看到西边云层似乎厚了些许。”
藏海接过记录,仔细看了看,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这个周垣,观察力很敏锐。
“嗯,继续观测,不可松懈。”藏海将记录递还,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片逐渐暗淡下去的云彩,“告诉今夜轮值的人,留意子时前后的云象与风向。”
“是!”周垣见自己的发现得到重视,脸上露出一丝振奋,躬身退下。
第八日,天空依旧晴朗,但那种闷热感却加剧了。云层明显增厚,虽未遮住太阳,却让天色显得有些阴沉。朝中的议论声小了一些,不少人开始将信将疑。
第九日,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不觉被大片灰白色的层积云覆盖,阳光变得朦胧,风也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钦天监内,气氛悄然变得紧张而期待。
藏海站在值房窗前,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脸上依旧平静,唯有袖中微微攥紧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傍晚时分,庄芦隐竟亲自来了钦天监。他未穿朝服,一身墨色常服,更显气势迫人。监内官员见到他,无不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庄芦隐径直走入藏海的值房,挥手屏退了左右。
“看来,藏海你已是胸有成竹?”庄芦隐走到窗边,与藏海并肩而立,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语气听不出喜怒。
“天意难测,下官只是尽人事。”藏海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稳。
庄芦隐侧头看他,目光落在他清瘦却挺直的脊背上,落在他被官袍衬得愈发清冷的面容上。这几日,藏海显然清减了些,眼底带着一丝疲惫,但那双眸子,却比在侯府水榭中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采。
这种变化,让庄芦隐心中那点掌控的满足感里,莫名地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明日,便是第十日。”庄芦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暗示,“若此事成了,你便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这钦天监,也算真正站稳了脚跟。本侯……很为你高兴。”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搭上了藏海的腰际,带着熟悉的、不容拒绝的力道。
“今晚,随本侯回府。”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在结果揭晓的前夜,他需要用这种方式,再次确认他的所有权。
藏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垂眸道:“是,侯爷。”
是夜,平津侯府,汀兰水榭。
庄芦隐的索取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急切,仿佛要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将眼前这个即将可能获得“独立”身份的人,重新打回原形,烙上更深的属于他的印记。
藏海如同过往无数次一样,沉默地承受着,如同没有灵魂的精致瓷器。只是在庄芦隐看不到的角度,他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身体的屈辱与心灵的煎熬,在这一夜达到了顶点。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心中那片冰原之下,燃烧的不再仅仅是绝望,更有一股近乎执拗的信念。
他必须成功。
不仅仅是为了生存,为了那渺茫的自由。
更是为了……向身后这个掌控他一切的男人证明,他蒯藏海,绝非可以任意搓扁揉圆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初歇。庄芦隐餍足地睡去。
藏海却轻轻起身,披衣下床,走到窗边。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忽然,一道极细的闪电,如同银蛇般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短暂地照亮了他苍白而平静的脸庞。
紧接着,闷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一滴,两滴……豆大的雨点开始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很快,雨点连成了线,最终化作了瓢泼大雨,哗啦啦地倾泻而下,滋润着干涸已久的大地。
藏海站在窗边,静静地听着这喧嚣的雨声,感受着空气中弥漫开的、久违的湿润泥土气息。
他缓缓闭上眼,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第十日,到了。
雨,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