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芦隐的举荐,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一个籍籍无名、且身份暧昧的少年,骤然被擢升为钦天监监正,这无疑是对传统与规矩的挑战。然而,平津侯权势熏天,北境战功赫赫,皇帝又正为旱情焦头烂额,急于用人,在庄芦隐“愿以身家担保其才”的力荐下,那些反对的声音终究被压了下去。
圣旨下达平津侯府的那一刻,整个侯府一片寂静,随即暗流汹涌。
正院,蒋襄捻着佛珠的手停顿了许久,最终只是淡淡对心腹嬷嬷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再无他言。但那双看似平静的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沉的寒意。藏海此人,比她预想的更难对付。原本只是一个依附于丈夫的玩物,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即便品阶不高,却也意味着他正式拥有了独立的身份和一丝脱离掌控的可能。这绝非好事。
秋水苑,沈宛听闻消息,先是惊讶,随即化为一声轻叹。她看向被禁足后明显沉默了许多的儿子庄之行,只见他眼中先是爆发出惊喜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带着复杂难言的失落与担忧。藏海当了官,他本该为他高兴,可这意味着藏海将更加引人注目,也将离他……更远了。
而反应最为激烈的,自然是庄之甫。
“父亲疯了不成?!”新仇旧恨让他在自己院中暴跳如雷,面目狰狞,“让那个靠脸上位的男宠当钦天监监正?他把朝廷官位当什么了?把我大雍颜面置于何地!”他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父亲此举简直是昏了头,更是对他这个嫡长子的一种无形羞辱。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玩意儿”,竟能与他同朝为官?简直是奇耻大辱!
相较于外界的纷扰猜测,处于风暴中心的汀兰水榭,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藏海跪接圣旨时,神情肃穆,举止得体,看不出丝毫得意或惶恐。送走宣旨太监后,他回到水榭内,看着那身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钦天监监正官服,久久沉默。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方式,但终究是迈出了第一步。父亲曾经的位置,如今由他接任。这像是一种命运的轮回,又像是一种无声的鞭策。
庄芦隐当晚来了水榭,他屏退左右,亲自拿起那身绯色官袍,在藏海身上比了比。
“很合身。”他语气平淡,目光却带着审视与警告,“明日首次上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想必你心中有数。”
藏海垂眸:“藏海明白,一切谨遵侯爷教诲,为陛下分忧。”
“很好。”庄芦隐放下官袍,手指抚过藏海束发的玉簪,“记住,你站在朝堂上,代表的不止是你自己,更是本侯的脸面。莫要……让本侯失望。不过,若有人敢不给你面子,也无妨反击,切记,你背后是本侯。”
他的话语轻柔,却带着千钧重压。
翌日,五更天,藏海身着绯色官袍,头戴梁冠,随着侯府的车驾前往皇城。这是他第一次,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踏入这片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领域。
宫门巍峨,百官肃立。当藏海的身影出现在队列中时,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惊讶、好奇、审视、不屑、嫉妒……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向他笼罩而来。
他太年轻,容貌太过出众,而他的“出身”与“际遇”,更是早已在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此刻见他真容,不少人心中暗叹,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通身清冷孤高的气度,又与传闻中以色侍人的形象颇为不符。
藏海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觉,他微垂着眼,依着礼官的指引,站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一个在庞大朝堂中并不起眼,却也不再是依附于人的角落。
皇帝驾临,百官山呼万岁。
议事开始,很快便有人出列,奏报旱情严峻,流民渐增,恐生事端,言辞间不免又提及钦天监推算不利之过。
皇帝的目光扫过班列,最终落在了藏海身上,带着审视与期待。
“蒯爱卿。”
藏海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臣在。”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你初任监正,京畿旱情,你有何看法?”皇帝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庄芦隐站在武将班首,面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地注视着藏海的背影。
藏海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声音沉稳:“回陛下,臣连日夜观天象,查勘典籍。此次大旱,乃因去岁冬寒异常,今春夏又逢东南暖湿气流受阻所致。据臣推算,十日内,当有甘霖降下,缓解旱情。”
他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十日?连之前的老监正都不敢如此笃定!若十日内无雨,这新任监正岂不是上任第一天就要闹出大笑话?甚至可能步前任后尘!
庄芦隐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皇帝也微微挑眉:“哦?爱卿如此肯定?”
“臣,愿立军令状。”藏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若十日内无雨,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满殿皆惊!军令状!这少年监正,竟有如此魄力?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神色坦然,目光清澈而坚定,沉吟道:“既如此,朕便等你十日。望爱卿莫负朕望。”
“臣,定不负陛下圣恩。”
藏海躬身退下,重新站回班列。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属于庄芦隐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知道,自己这第一步,走得极其冒险。十日之期,是他根据父亲笔记、近期星象以及自己对气候变化的细微观察,综合推断出的最大可能。但天意难测,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可他必须赌。
他需要迅速站稳脚跟,需要向皇帝、向朝臣、也向庄芦隐证明自己的价值。唯有展现出不可替代的能力,他才能在这凶险的官场中,获得一丝喘息之机,才能……拥有更多谈判的筹码。
退朝后,藏海在无数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平静地走出大殿。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和崭新的官袍上,竟有几分耀眼。
庄芦隐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语气听不出情绪:“十日之期,你倒是敢说。”
藏海侧首,看向庄芦隐,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侯爷举荐藏海,不正是相信藏海有此能力吗?”
庄芦隐看着他这难得流露的、带着一丝挑衅意味的神情,心中那点不悦竟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掌控与欣赏的复杂情绪。
这块美玉,果然只有在更大的舞台上,才能绽放出真正令人心折的光华。
而他,是唯一能掌控这光华的人。
“很好。”庄芦隐低笑一声,“本侯,拭目以待。”
棋盘已铺开,棋子已落定。
一场关于天意、关于人心、关于权力的赌局,正式开始了。
而藏海,终于从幕后,走到了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