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芦隐的怒火如同北境的暴风雪,席卷了汀兰水榭,也冰封了藏海刚刚萌生的一线希望。庄之行被严厉禁足,秋水苑的沈宛夫人更是被隐晦地警告要严加管束儿子。侯府上下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清晰地认识到,那位“藏海公子”是侯爷绝不容触碰的逆鳞。
藏海的日子似乎回到了最初,甚至更为难熬。庄芦隐来的次数不减反增,每次到来都带着一种审视与宣告的冷意,床笫之间的索取也愈发带着惩罚与掌控的意味,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彻底磨灭他所有不该有的念头。水榭外的守卫增加了一倍,连只飞鸟进出都备受关注。
藏海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到了缄口不言的地步。他顺从地承受着一切,如同最温驯的瓷器,任由庄芦隐摆布。只是在无人注意的深夜里,他会站在窗边,望着浩瀚的星空,一站便是许久。父亲留下的那些关于星象、历法的笔记,被他翻来覆去地研读,几乎烙印在脑海里。
他像一株在冰雪下蛰伏的植物,将所有生机都收敛到最深的内里,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然而,命运的转折,有时就藏在最不经意的瞬间。
这年初夏,京畿地区突发大旱,连续两月滴雨未落,河流干涸,田地龟裂,禾苗枯焦。皇帝忧心如焚,下旨命钦天监推算雨期,并设坛祈雨。然而,钦天监监正年老昏聩,几次推算皆不准确,祈雨仪式也未能感动上苍,反而因一次仪式中的小小失误,引得龙颜大怒,当庭斥其“昏聩无能,有负圣恩”,直接罢官下狱。
钦天监监正一职空缺,需立刻递补。此官职阶虽不算顶尖,却掌天文、历法、占候,直接关系到农事国运,更肩负着为皇帝解读“天意”的重任,地位特殊,不容有失。
朝堂之上,为这个职位的人选争论不休。有推荐翰林院中精通术数的学士,有举荐地方上有名的“神算”,各方势力都想将自己的人推上这个关键位置。
庄芦隐对此事起初并未太过上心。钦天监并非他势力核心所在,且专业性太强,他麾下并无合适人选。直到一次宫中议事,皇帝揉着额角,疲惫而烦躁地对几位重臣叹道:“难道我堂堂大雍,竟寻不出一个真正通晓天象、能解朕之忧的能人吗?”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庄芦隐脑海中某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
蒯铎……前钦天监监正。
那个清正却固执,精于天文历算与营造之术,最终辞官离去的男人。
而他的儿子,藏海……自幼跟随其父游历,耳濡目染,于天文地理、营造工巧无不涉猎,其才智心性,更是青出于蓝。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庄芦隐心中滋生。
让藏海出任钦天监监正?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便遭到了他内心深处那强烈占有欲的激烈反对。将他放出去,置于百官眼前?让他拥有独立的官职和权力?这与他将藏海牢牢禁锢在身边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冷静地分析着利弊。
其一,眼下确实找不到比藏海更合适、也更“可靠”的人选。藏海的才华足以胜任,而其身家性命完全捏在自己手中,不怕他翻出天去。
其二,钦天监监正虽有权柄,却远离朝堂核心的权力斗争,更像一个技术性官职。将藏海放在这个位置上,既能彰显自己“为国举贤不避亲”(虽然此“亲”非彼亲)的胸襟,又能将他置于一个相对可控的范围内。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庄芦隐想起藏海那日益冰冷的顺从,那死水无波的眼神。或许,给予他一点点有限的“自由”和“价值”,像吊在拉磨的驴子眼前的胡萝卜,反而能让他更加“安分”,更能磨去他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明白,他所能拥有的一切,都源于自己的赐予。
这是一种更高级、也更危险的掌控。
风险在于,藏海是否会借此机会脱离掌控?但庄芦隐自信,以侯府的权势和自己的手段,藏海即便为官,也逃不出他的掌心。相反,这或许能打破目前这种令人烦躁的僵局,让那块冰冷的美玉,重新焕发出他想要看到的光彩——一种被驯服后、依附于他的光彩。
利弊在脑海中飞速权衡。最终,那属于政治家的算计与那扭曲的占有欲奇异地融合,促使庄芦隐下定了决心。
当夜,庄芦隐再次来到汀兰水榭。
藏海正对着一局残棋,听到脚步声,并未回头。
庄芦隐走到他对面坐下,罕见地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目光深沉地看了他许久,才缓缓开口:“京畿大旱,陛下罢黜了钦天监监正。”
藏海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庄芦隐,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不明白他为何提起此事。
“本侯向陛下举荐了你。”庄芦隐的语气平淡,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藏海耳边。
藏海猛地怔住,手中的棋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举荐……我?”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
“没错。”庄芦隐身体前倾,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住藏海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举荐你,蒯铎之子,继任钦天监监正一职。”
他看着藏海眼中骤然亮起又迅速被强行压下的光芒,心中那点掌控一切的满足感再次升起。
“你,可愿意?”他问道,语气却分明是已经决定。
藏海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钦天监监正!那是父亲曾经担任过的职位!那是他能够脱离这后宅,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施展所学的位置!
巨大的惊喜与渴望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但他立刻看到了庄芦隐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算计与警告。
这不是恩赐,这是另一个设计更为精巧的牢笼。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藏海……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
“本侯说你能,你便能。”庄芦隐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记住,这个机会,是本侯给你的。你只需做好你的监正,为陛下分忧,便是报答本侯。至于其他……”
他的指尖滑到藏海的唇边,微微用力。
“不该有的心思,最好想都不要想。”
藏海闭上眼,感受着那指尖的力度与威胁,心中那片冰原之下,却有炽热的岩浆在奔涌。
“藏海……谨遵侯爷之命。”
他知道,从他踏入官场的那一刻起,一场新的、更为复杂的博弈,开始了。
而他,终于获得了一块虽然微小,却至关重要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