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芦隐对那份自辩奏表十分满意,甚至未作太多修改便径直递了上去。果不其然,奏表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其逻辑之缜密,言辞之恳切又暗含锋芒,不仅有效驳斥了御史的弹劾,还将庄芦隐塑造成一个为国为民、忍辱负重的忠臣形象,连带着那位上书弹劾的御史都显得有几分气量狭小、不识大体。
皇帝当庭抚慰了庄芦隐,并对那御史申饬了几句。此事非但没有损伤庄芦隐分毫,反而让他的权势显得更加稳固,也让朝臣们再次见识到平津侯府手段之老辣。
消息传回侯府,众人对汀兰水榭那位“藏海公子”的看法,又悄然发生了变化。若说之前是因侯爷的“宠爱”与些许“军功”而忌惮,如今则更多了几分对其本身才智的敬畏。能写出那样一份奏表的人,绝非仅是依附于人的玩物。
庄芦隐对此结果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他并未对藏海多加赞赏,只是来水榭的次数更多了些,有时甚至会在白日里待上小半个时辰,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藏海看书或处理他交代的一些琐碎文书,目光深沉难辨。
藏海依旧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对庄芦隐的“青睐”坦然受之,却也不见丝毫得意。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再多的石子,也激不起明显的涟漪。
这种沉默的、冰冷的顺从,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庄芦隐的心头。他开始觉得,将这少年彻底禁锢在身边,固然满足了他的占有欲,却也像将一只本该翱翔九天的鹰隼锁在了金丝笼中,固然美丽温顺,却失了那份令人心折的野性与生机。
他偶尔会想起藏海在北境时,于军帐中凝神推演、于战场上提出奇策的模样,那时的他,眼底是有光的。
这种微妙的心态变化,并未逃过藏海的眼睛。他像最耐心的猎手,在绝对的弱势中,敏锐地捕捉着那一丝丝可能存在的缝隙。
这时,庄之行从边境回来了。
边境的历练似乎让这位二公子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身形也结实了不少,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磨砺出的坚毅,但那双眼睛在看到藏海时,依旧亮得纯粹。
“藏海!”他一回府,安置好行李,便兴冲冲地跑来汀兰水榭,“我回来了!边境可真苦,但也真长见识!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他献宝似的拿出一块形状奇特、透着寒气的黑色石头,“这是我在雪山脚下捡的,当地人说这叫寒铁石,夏天放在屋里能凉快些!”
藏海看着他热情洋溢的脸,心中那潭死水微微动了一下。他接过那块冰冷的石头,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脸上却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多谢二公子,此物甚好。”
这抹笑意,如同冰雪初融的第一缕阳光,虽然转瞬即逝,却让庄之行看呆了眼,随即心头涌上巨大的喜悦。藏海对他,终究是不同的!
“你喜欢就好!”庄之行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藏海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边境的见闻,风土人情,部落冲突,还有他跟着守军巡逻时遇到的险情……
藏海安静地听着,偶尔会插问一两句,问题都恰到好处,引得庄之行说得更加起劲。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保持距离,而是以一种平和而包容的态度,听着庄之行的倾诉。
几次下来,庄之行来水榭愈发勤快。他发现藏海不仅容貌绝世,学识渊博,更能理解他那些在父亲和大哥看来“不务正业”的见闻和想法。在藏海面前,他可以畅所欲言,不用顾忌侯府的规矩和父亲的期望。
藏海则在这个过程中,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话题。他会“无意间”提及某本古籍中记载的边贸策略,会“偶然”感慨某些能工巧匠的技艺若能为国所用该多好,甚至会“随口”说起前朝某位出身寒微却因特殊才干而被破格提拔的名臣轶事。
他从不直接抱怨自己的处境,也从未流露出对庄芦隐的不满。但他那种被禁锢的才华,那种明珠蒙尘的寂寥,却在他平静的叙述和偶尔凝望窗外竹影的沉默中,无声地传递出来。
庄之行并非愚钝之人。他看着藏海日渐清瘦的身影,看着他被父亲困在这华丽牢笼中,只能通过处理那些枯燥文书来施展些许才华,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混合着同情、不平与倾慕的复杂情绪。
这一日,庄之行又带来了一卷他从市集上淘来的、关于水利工程的残卷,兴冲冲地与藏海讨论。藏海看得极为专注,眼中闪烁着庄之行许久未见的、属于求知的光芒。他指着卷轴上一处精妙的闸口设计,侃侃而谈,其见解之独到,让庄之行叹为观止。
讨论间隙,藏海轻轻放下卷轴,望着窗外,轻声道:“若能亲自主持修建这样一道水坝,利国利民,方不负平生所学。”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庄之行心中积压已久的念头。他猛地抓住藏海的手,激动地说:“藏海!以你的才华,困在这府里实在是太可惜了!你应该出去做官!应该去工部,去都水监,去任何一个能让你施展抱负的地方!”
藏海似乎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想要抽回手,却被庄之行紧紧握住。
“二公子,慎言。”藏海垂下眼帘,长睫微颤,“藏海身份卑微,能得侯爷收容,已是万幸,岂敢再有妄念。”
“什么妄念!”庄之行急切道,“你的才华有目共睹!连父亲……连父亲那般挑剔的人,不也让你处理政务了吗?这说明他也认可你的能力!我去求父亲!我去跟他说!让你入朝为官!你有了官职,有了前程,就不用……就不用一直这样了!”
他话语中的“这样”指的是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藏海抬起眼,看着庄之行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真诚与热切。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抽回手,声音低哑:“二公子好意,藏海心领。只是……侯爷未必应允。况且,朝堂复杂,藏海一无根基,二无人脉,即便为官,恐怕也……”
“怕什么!”庄之行打断他,胸脯拍得砰砰响,“不是还有我吗?我帮你!我在工部也有些相识的同僚,我替你打点!只要父亲点头,一切都有办法!”
他看着藏海苍白而隐忍的侧脸,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他要帮助藏海挣脱这无形的牢笼,他要看到这颗明珠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绽放光华!
藏海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卷水利残卷仔细卷好,递还给庄之行。他的沉默,在庄之行看来,更像是一种无奈的默许与期待。
庄之行怀揣着这个“伟大”的计划,斗志昂扬地离开了汀兰水榭。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能为藏海做的事情,找到了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向。
而水榭内,藏海看着庄之行离去的背影,眸中那片深沉的冰湖之下,终于掠过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涟漪。
借势。
借庄之行这股单纯而炽热的“势”,去撼动庄芦隐那坚固的掌控。
这是一步险棋。庄之行的冲动与直接,很可能激怒庄芦隐,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白纸,却并未蘸墨。只是用指尖,一遍遍,无声地描摹着两个字——
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