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侯庄芦隐的凯旋,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京城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皇帝的厚赏,百官的逢迎,似乎将他的权势推向了新的顶峰。侯府门前车水马龙,访客络绎不绝,连带着府中各位主子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然而,在这极致的荣耀之下,汀兰水榭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孤岛,或者说,一个被精心隔绝起来的禁脔。藏海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北征前的状态,被圈禁在这一方天地,唯一的“恩典”是庄芦隐赏赐下来的物件愈发贵重,涉及的范围也愈发广泛——从孤本典籍到名家字画,从海外奇珍到田庄地契,仿佛要用这些冰冷的东西填满这水榭的每一个角落,也填满藏海那颗日益冰冷的心。
庄芦隐来得依旧频繁。有时是白日,他会带来一些朝堂上无关痛痒的趣闻,或是某些需要精细计算的账目,看似随意地让藏海处理。藏海沉默地接过,总能又快又准地完成,他的才智在日复一日的“使用”中,被磨砺得更加锐利,却也更加内敛,如同藏在鞘中的寒刃。
有时是夜晚,庄芦隐带着一身疲惫或是酒意而来,索取着他的温暖与顺从。藏海不再有激烈的抗拒,也不再有无声的流泪,他只是平静地承受,像一具精致的人偶。这种彻底的、冰冷的顺从,有时会让庄芦隐在餍足之余,感到一丝莫名的空虚与烦躁。他发现自己开始不满足于仅仅占有这具身体,他想要撕开那层冰壳,看到内里真实的情绪,哪怕那是恨,是怨。
他开始在一些小事上试探,故意挑剔,或是给予一些看似关心实则禁锢的“赏赐”。但藏海的反应始终如一,平静,顺从,滴水不漏。
这日,庄芦隐下朝回来,面色不豫。他将一份奏折的抄本掷在藏海面前的书案上。
“看看吧。”他声音冷硬,“弹劾本侯在北境‘擅启边衅,耗费国帑,纵兵抢掠’的折子。哼,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老鼠,躲在阴沟里嚼舌根。”
藏海拿起那份抄本,迅速浏览了一遍。奏折文笔犀利,罗列的罪名看似有理有据,直指庄芦隐此战虽胜,却劳民伤财,有穷兵黩武之嫌,更暗示其纵容部下,军纪涣散。上折子的是一位素以清流自居、与庄芦隐政见不合的御史。
“侯爷打算如何应对?”藏海放下抄本,语气平淡无波。
“如何应对?”庄芦隐冷笑,“跳梁小丑,何足挂齿?本侯战功赫赫,陛下圣心独断,岂是这等腐儒能动摇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藏海抬起眼,看向庄芦隐,“此折虽未必能动摇圣心,但其言‘耗费国帑’,‘纵兵抢掠’,若被有心人利用,在民间散布,恐对侯爷清誉有损。况且,北境之战,冬夏部参与其中,若有人借此做文章,言侯爷‘勾结外邦’,虽是无稽之谈,却也难免惹人猜疑。”
他分析得条理清晰,直指要害,语气却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庄芦隐目光深沉地看着他:“那你觉得,该如何?”
“侯爷可上表自辩,陈明此战乃为平定叛乱,护佑边疆,不得已而为之。至于耗费,可列出详细账目,公示部分,以显透明。军纪之事,可揪出几个确有劣迹的中下层军官,严加惩处,以儆效尤,并彰显侯爷治军严谨。”藏海缓缓道来,“至于冬夏部……可强调其乃被迫臣服之部,此次合作乃是为解边境之危,彰显我大雍天威,令四夷宾服。”
他的建议,老成持重,既维护了庄芦隐的威严,又堵住了可能的攻讦之口,甚至将冬夏部的参与转化为了彰显国威的例证。
庄芦隐听着,眼中的冷意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他走到藏海面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
“你总是能想到这些。”他的指腹摩挲着藏海光滑的皮肤,语气意味不明,“本侯有时在想,将你困在这方寸之地,是否……屈才了?”
藏海垂眸,避开那过于锐利的审视:“藏海愚钝,唯知竭尽所能,为侯爷分忧。”
“分忧?”庄芦隐低笑,笑声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喑哑,“你可知,你这般才智,若放出去,会是何等光景?或许,会比现在……有趣得多。”
他的话,像是一种诱惑,又像是一种更深的试探。
藏海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藏海只想安分守己,不敢有非分之想。”
“安分守己?”庄芦隐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透过那层平静的假面,看穿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最终,他松开了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威严:“罢了。你既无心,本侯也不强求。这份自辩的折子,便由你来起草吧。”
他将这桩敏感的事情,直接交给了藏海。
这不是信任,而是更进一步的捆绑,也是一场考验。
藏海躬身:“是。”
庄芦隐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藏海一人。他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磨墨蘸笔。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寻常的功课。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需要为庄芦隐写一份既能驳斥攻讦,又能彰显其功绩与“不得已”的苦衷,同时还要不着痕迹地敲打政敌的奏表。这需要极高的文字技巧和对朝堂风向的精准把握。
他回忆着庄芦隐平日处理政务的风格,回忆着北境之战的细节,回忆着那些冰冷账目中的数据……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个缜密的句子在脑海中成形,再流于笔端。
他写得很慢,每一字每一句都反复斟酌。他知道,这份奏表不仅关乎庄芦隐,也关乎他自己。写得好,他能进一步获得那微妙的“价值”,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写得不好,或者流露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看着那份字迹清隽、逻辑严密、言辞恳切却又暗藏锋芒的奏表,眼中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与冰冷。
他将奏表仔细封好,放在书案显眼处。
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庭院。
荆棘王座之下,从无坦途。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踩着这些尖锐的刺,一步步走下去。
无论前方是更深的地狱,还是……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他摊开手掌,月光下,那枚青玉佩泛着温润而坚定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