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峡的僵局,因藏海提出的暗河之策,出现了转机。庄芦隐麾下不乏能人异士,很快便确认了那条隐秘暗河的存在,并探明了入口。一支精干的小队奉命潜入,里应外合,果然在叛军严防死守的防线内部制造了混乱,大军趁势猛攻,一举攻克了落鹰峡这最后的天险。海东部首领在乱军中自刎,残余势力或降或逃,持续数月的北境叛乱,至此基本平定。
捷报传回朔方城,全军欢腾。庄芦隐的声望如日中天,而藏海那“暗河破敌”的献策,虽未大肆宣扬,却在高层将领与核心幕僚中小范围流传开来。众人再看向那位深居简出、容颜绝世的“藏海公子”时,目光中已不敢再有丝毫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忌惮与探究的复杂情绪。此子之才,确非常人,难怪能得侯爷如此“看重”。
庄芦隐对藏海的态度,也愈发微妙。他依旧将藏海禁锢在汀兰水榭,掌控着其一切,但在床笫之间,除了不容拒绝的占有,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近乎纵容的“恩宠”。他会与藏海讨论一些更为深入的军政话题,甚至将部分需要精细核算的军功赏罚、战后抚恤账目,交由藏海初步审核。
这看似是信任与重用,藏海却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捆绑与利用。庄芦隐是要让他更深地卷入平津侯府的势力网络,让他手上沾染更多与之相关的痕迹,让他彻底无法剥离。
藏海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他细致地核对那些账目,敏锐地发现了几处不易察觉的虚报和克扣,并一一标注出来,呈报给庄芦隐。他不再像初时那般刻意藏拙,也不再轻易流露情绪。他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寒冰,沉默,冰冷,却清晰地映照着周围的暗流。
他在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文书往来中,看到了平津侯府庞大势力的一角,看到了军中将校之间的利益勾连,也看到了庄芦隐驭下那恩威并施、算无遗策的冷酷手腕。
这一日,他正在核对一批战后用于安抚边境流民的粮秣分配清单,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并非庄芦隐,也不是日常伺候的仆役。
来人是庄之行。
不过数月不见,庄之行似乎成熟了些许,眉宇间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沉稳,只是那双眼睛在看到藏海时,依旧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与关切。
“藏海!”他几步跨进门,上下打量着藏海,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这么差?可是北地风寒,身体不适?”
藏海搁下笔,起身微微颔首:“二公子。”语气疏离而客气。
庄之行却浑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坐到他对面,拿起他刚才核对的清单看了看,啧啧称奇:“这些繁琐账目你也看得进去?父亲也真是,你才刚立了大功,也不让你好生歇歇。”他放下清单,凑近些,压低声音,“我都听说了,落鹰峡那条暗河,是你找到的!你真厉害!”
他的崇拜一如既往,纯粹而直接,仿佛丝毫未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影响。
藏海看着他,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庄之行的善意是真实的,但这善意在平津侯府的滔天权势与复杂暗流面前,太过微弱,也……太过危险。
“二公子过奖,侥幸而已。”藏海垂下眼帘,不欲多谈。
庄之行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絮絮叨叨地讲起京城近日的趣闻,讲起母亲沈宛的担忧,讲起大哥庄之甫似乎因为父亲大胜,在工部更加跋扈……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藏海,你……你在这里,过得可好?父亲他……没有为难你吧?”
最后一句,问得小心翼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试图触碰却又害怕真相的忐忑。
藏海抬起眼,对上庄之行那双清澈而担忧的眸子,心中那片冰湖微微漾开一丝涟漪,但很快便恢复了死寂。
“侯爷待我甚好。”他平静地回答,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劳二公子挂心。”
庄之行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藏海那过于平静、也过于疏离的态度堵了回去。他有些失落,但也知道藏海性子向来清冷,便转了话题,又聊了些别的,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
送走庄之行,藏海重新坐回窗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庄之行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提醒着他,外面那个正常的世界依然存在。但也仅此而已。
他摊开掌心,那枚青玉佩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父亲的教诲,曾经的理想,那个在阳光下挥汗如雨、专注于河堤工程的自己……仿佛都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如今的他,身陷囹圄,尊严扫地,依靠着取悦与依附仇人而苟活,甚至……间接地为他建功立业。
一股深切的自我厌弃涌上心头。
可是,就这样认命吗?就这样在屈辱中沉沦,直至生命的尽头?
不。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明玉肃提那双锐利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想起她提及父亲时那一闪而过的柔情与遗憾。他想起了冬夏部王庭那自由的风,想起了战场上那些为了生存而拼杀的身影……
即使身处绝境,即使双手沾满污秽,他也要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找到出路。
他重新睁开眼时,眸中的冰层之下,那点星火似乎燃烧得更旺了一些。他需要力量,需要筹码,需要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牢笼中,找到可以利用的缝隙。
庄芦隐的“信任”,庄之行的“善意”,乃至这北境刚刚平定、各方势力重新洗牌的时机……或许,都是他可以暗中观察、默默积蓄的契机。
夜色渐浓,汀兰水榭内烛火亮起,映照着藏海清瘦而挺直的背影。
他像一株在冰雪严寒中艰难存活的藤蔓,表面沉默顺从,内里却在黑暗中,悄然伸展着探寻的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