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这场大雪,接连下了三日才渐止。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掩盖了血迹与厮杀痕迹,也暂时冻结了战争的喧嚣。
藏海被移回了汀兰水榭。依旧是那个精致华丽的牢笼,只是看守似乎更加严密,伺候的下人更加沉默,看向他的眼神也愈发复杂,掺杂着敬畏、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如同一个失去生气的玉雕,整日倚在窗边,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竹枝。身体的不适与隐秘处的疼痛时刻提醒着那一夜的屈辱,而更深的创伤,烙印在灵魂深处。他很少说话,进食也极少,迅速消瘦下去,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那双眸子,在偶尔抬起时,依旧清亮,却像是两潭结了薄冰的深水,寒意刺骨。
庄芦隐来看过他几次。有时是夜晚,带着一身酒气或寒气,不由分说地将他拥入怀中,索取温存。藏海不再挣扎,也不再落泪,只是僵硬地承受着,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有时是白日,庄芦隐会坐在他对面,说些前线战事,或是朝中动向。冬夏部的奇袭果然奏效,海东部后方大乱,前线军心浮动,庄芦隐指挥大军趁势反攻,捷报频传。
“此战若能速定,你当居首功。”庄芦隐看着他,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他喜欢看藏海这副顺从的模样,这让他觉得,这块美玉终于被彻底打磨光滑,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
藏海只是垂眸听着,不置一词。功劳?他只觉得讽刺。用身体和尊严换来的“功劳”,如同毒药,腐蚀着他仅剩的一切。
庄芦隐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他享受的是这种绝对拥有的状态。他赏赐下更多的东西,绫罗绸缎,珍玩古器,甚至还有几本失传已久的营造典籍。他将那些典籍放在藏海面前,语气难得温和:“知道你喜好这些,闲暇时翻翻,莫要总是闷着。”
他看着藏海消瘦的侧脸,伸手想如往常般抚摸,指尖在触及前却顿了顿,最终只是拂过他散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好生将养着,莫要胡思乱想。”
他的举动,时而强势,时而流露出几分生硬的“关怀”,扭曲而矛盾。仿佛在确认所有权的同时,又试图用这些微不足道的“恩赏”来安抚,或者说,麻痹。
藏海依旧沉默。他将那些赏赐,连同那几本他曾经会如获至宝的典籍,都堆放在角落,不曾翻动。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窗边,看着积雪融化,看着竹枝重新挺立,看着庭院里那株老梅,在冰雪中绽出点点红蕊。
极致的痛苦与绝望之后,某种东西正在死寂的灰烬中悄然孕育。
他开始更仔细地聆听庄芦隐偶尔带来的战报信息,在心中默默推演战局。他开始回忆父亲笔记中关于北境地理、天象、乃至各部风俗的记载。他开始思考,冬夏部与海东部之间的世仇,与大雍微妙的关系,以及……明玉肃提那双锐利而复杂的眼睛。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迫承受的玩物,一个等待命运裁决的囚徒。他在沉默中,用残存的理智与学识,艰难地重新拼凑着对这个世界认知,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微弱的缝隙。
身体的创伤在慢慢愈合,但心里的冰层却越来越厚,也越来越坚硬。
这一日,庄芦隐带来消息,海东部主力已被逼入绝境,负隅顽抗的最后据点,是一处名为“落鹰峡”的天险。
“落鹰峡易守难攻,强攻伤亡太大。”庄芦隐蹙眉,手指敲击着桌面,目光却落在藏海身上,“你可有良策?”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在遇到难题时,来“考校”一下他的所有物。
藏海抬起眼,看向墙上悬挂的北境详图。落鹰峡……他记得父亲笔记中曾提及此地,峡内有一处隐秘的地下暗河,水量随季节变化,若能找到入口……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地图,眸中冰层之下,似有极淡的微光流转。
庄芦隐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那清减后更显分明的轮廓,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心中那点因战事不顺而起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他甚至觉得,此刻安静思索的藏海,比之前那副逆来顺受的死寂模样,更让他……心动。
他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藏海才缓缓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侯爷,或许……可以尝试从水路想想办法。”
他伸手指向地图上落鹰峡一侧一个极不起眼的标记:“据先父笔记记载,此地或有暗河通往峡内……”
他没有说出完整的计划,只是提供了一个方向。但这已足够。
庄芦隐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藏海一眼。他果然……从未真正看透过这个少年。即使在经历了那样的折辱与绝望之后,他内里的才华与韧性,依旧如同埋在灰烬下的火种,未曾熄灭。
“好。”庄芦隐站起身,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本侯会派人去查探。”
他走到藏海面前,俯身,这一次,他的吻落在了藏海的额头上,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
“你总是能给本侯惊喜。”
藏海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任由那吻落下,如同冰雪落在石上,激不起半分涟漪。
庄芦隐离开后,藏海依旧坐在窗边。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枚被体温焐热的青玉佩,和那匹小小的木马。
父亲,您看到了吗?
即使身陷囹圄,即使尊严尽碎,孩儿……也还未放弃。
余烬之中,终究,还是冒出了一点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