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蒯铎与冬夏女王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如同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藏海心中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他恍然间明白了许多事——明白为何明玉肃提会知道他那隐秘的乳名,明白她看向自己时那复杂难辨的目光从何而来,更明白此刻帐中这微妙流转的气氛因何而起。
那不仅仅是两国使臣与君主的关系,更掺杂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旧情,与故人之子的特殊身份。
明玉肃提已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威严,但那双锐利的鹰眸在掠过藏海时,终究是少了几分审视与算计,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或许,还有一丝爱屋及乌的怅惘。
“坐吧。”她指了指下首的席位,语气较之以往平和了许多。
藏海依言坐下,心绪却依旧纷乱。他需要重新评估眼前的局势,以及自己该如何利用这突如其来的“故人之子”的身份。
“你父亲……他后来,过得如何?”明玉肃提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关切。
藏海心中一痛,垂眸答道:“回女王,先母去世后,先父便辞官携藏海游历四方,去岁……因积劳成疾,已驾鹤西去。”他省略了那些被强掳、被迫卷入侯府纷争的屈辱与艰难,只陈述了最简单的事实。
明玉肃提握着银碗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白。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她略微加重的呼吸声显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良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沙哑:“……是么。他那样的人……终究是离开了。”
她没有再多问蒯铎辞官为何不曾云游到冬夏的原因,也没有追问藏海为何会出现在平津侯的麾下。以她的智慧,或许早已从藏海的处境与“客卿”、“军师”这些名号中,窥见了些许身不由己的端倪。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翻涌的情绪再次压回心底深处。
“你如今,在平津侯麾下?”她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静。
“是。”藏海谨慎应答,“蒙侯爷不弃,暂为客卿,协理军务。”
“协理军务……”明玉肃提重复了一遍,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你提出联合我冬夏部共击海东部,此计甚好,颇有你父亲当年洞察先机之风。只是,你可知,与庄芦隐那般人物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话语中,带着一丝长辈般的警示。
藏海心中苦笑,他如何不知?他正是那被猛虎衔在口中,挣扎求存的人。但他不能表露分毫,只能道:“侯爷雄才大略,赏罚分明。藏海既受其命,自当竭尽全力,促成盟约,以解边境之危,亦不负……先父教诲。”
他巧妙地将父亲的教诲抬出,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暗合了明玉肃提对蒯铎的敬重之情。
明玉肃提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她是个极其现实的政治家,不会因私废公。旧情归旧情,盟约的利益得失,她依然会寸土必争。只是,这层关系,无疑为接下来的谈判,铺上了一层更为复杂却也或许更为顺畅的底色。
果然,在后续关于盟约细节的磋商中,明玉肃提的态度明显软化了许多。虽然依旧坚持冬夏部的核心利益,但在一些可左可右的条款上,不再如之前那般锱铢必较。尤其是当藏海提及,希望盟约能尽快达成,以免前线战局生变时,明玉肃提沉吟片刻,便点头应允加速进程。
那位持反对意见的长老几次欲出言阻挠,都被明玉肃提用眼神压制了下去。显然,在这王庭之中,女王的意志,依旧无人能够撼动。
数日后,庄芦隐的回信终于送至藏海手中。信中对明玉肃提提出的关于典籍、工匠及玉母像的条件,爽快地予以同意,只强调盟约需尽快缔结,冬夏部需在十日内出兵。信末,庄芦隐的笔迹带着一丝惯有的冷硬与势在必得:“此事若成,本侯必不负卿。”
那“不负卿”三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藏海指尖微颤。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回归朔方城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盟约的文本很快最终敲定。歃血为盟的仪式,定在三日后举行。
这期间,明香暗荼公主来找藏海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她似乎对这位来自大雍、容貌俊美又身份特殊的使者充满了好奇,时常带着草原少女特有的热情与直率,跑来与他说话,问他大雍的风土人情,甚至缠着他下棋。
藏海出于礼节,耐心应对,却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能感觉到这小公主目光中日益增长的好奇与好感,这让他愈发警惕。他不想,也不能再卷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之中。
明玉肃提将女儿的行为看在眼里,并未过多干涉,只是在一次藏海告退时,状似无意地提点了一句:“暗荼性子直,被我和她姐姐宠坏了,若有冒犯之处,使者多担待。”
这话,既是客气,也是一种隐晦的提醒。
藏海躬身称是,心中明了。他与冬夏部,与明玉肃提,因着父亲的那段缘分,有了这一丝特殊的联结。但这条联结纤细而脆弱,一头系着过往的温情与遗憾,另一头,却连着冰冷残酷的现实与各自无法背离的立场。
他与明玉肃提,终究是殊途。
三日后,盟约缔结。在双方将领与长老的见证下,庄芦隐的代表藏海与冬夏女王明玉肃提歃血为誓,公告天地,正式结为同盟,共讨海东部。
仪式庄重而肃穆。藏海站在冬夏的王旗之下,看着明玉肃提将那碗混合着双方鲜血的酒水饮尽,心中却没有多少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使命达成的疲惫,以及对归程的隐隐不安。
盟约已成,他该回去了。
回到那个有着庄芦隐在等待的,既是战场,也是牢笼的朔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