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带着藏海的密报离开后,谈判陷入了短暂的停滞。冬夏部似乎在等待大雍那边的回应,而藏海则利用这段空闲,更加细致地观察着王庭的动向,尤其是那位心思难测的女王,明玉肃提。
他发现,明玉肃提偶尔会召他前去,问询的却并非全是盟约细节,有时会看似随意地问起大雍京城的风物,问起一些官制礼仪,甚至……会问及他的家世。
“藏海……此名颇有深意。”一次单独召见时,明玉肃提屏退了左右,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你姓什么?”
藏海心中微凛,谨慎答道:“回女王,藏海……姓蒯。”
“蒯?”明玉肃提执著马奶酒银碗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那双深邃的鹰眸骤然锐利起来,紧紧锁定藏海,“可是……木字旁,一个朋友的友,再加一个耳刀的蒯?”
“正是。”
明玉肃提放下银碗,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你的小名,可是叫‘稚奴’?”
藏海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这个鲜为人知的乳名,除了已故的父亲,就连庄芦隐都未曾知晓!这位远在北境的冬夏女王,如何会知道?!
他脸上的震惊无疑是最好的答案。
明玉肃提看着他,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惊讶,追忆,恍然,还有一丝……藏海看不懂的温柔与痛楚。她缓缓靠回椅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些许力气,目光望向帐顶华丽的纹饰,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原来是你……都这么大了……”她低声喃喃,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藏海听。
良久,她才重新将目光投向藏海,那眼神已不复平日的冷厉,带着一种藏海从未见过的、属于过往的柔和。
“孩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草原夜风般的苍凉,“那是十多年前,冬夏与大雍战后,王庭一片混乱。我虽继承了汗位,但地位岌岌可危,被觊觎王位的族人联合部分将领追杀。那一夜,我身中数箭,逃到一处悬崖边,走投无路……最终,力竭坠了下去。”
藏海屏息听着,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以为必死无疑。”明玉肃提继续道,眼神飘忽,“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一个温暖的山洞里,身上的箭伤已被妥善包扎。救我的人,是一个穿着大雍官袍的中年文士,他自称是奉命在此地修建封禅台的官员。”
藏海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他便是你的父亲,蒯铎。”明玉肃提看向藏海,目光带着确认,“他并未揭穿我的身份,只是悉心为我疗伤。我那时伤势沉重,时昏时醒,只知道是他将我从那冰冷的崖底背回了他临时的营地。待我神智稍清,得知是他救了我,心中感激不尽。我曾许诺,待我伤愈回归王庭,平定内乱后,必接他与他的妻儿来冬夏,保你们一世富贵安稳,以报救命之恩。”
她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可他……婉言谢绝了。他说,他是大雍的臣子,他的根在那里。”
“我在他的营地住了半个多月。那时天寒地冻,他白日里要冒着风雪督造封禅台,晚上回到帐中,时常对着一盏孤灯,手里摩挲着一个他自己雕的、给儿子的小木马摆件出神。我看得出,他想家了,想他的妻子,还有他那个叫‘稚奴’的、聪慧可爱的儿子。”
明玉肃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与怀念:“我们偶尔会聊些家常。他提起你时,眼神总是格外明亮。我也同他讲起过我那两个女儿,明颜银术和明香暗荼……那段日子,虽短暂,却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宁静时光。”
“后来,我的伤势渐好。他……其实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他暗中通知了我的旧部,让他们来接我回去,平定内乱。临走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匹小木马塞给了我,说‘给公主们玩吧’。”
“我回到了冬夏,重整旗鼓,坐稳了这王位。可他的样子,他说过的话,却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再后来,封禅台修好了,他离开了冬夏,再无音讯。没想到……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竟是通过他的儿子,而你,都长这么大了……”
故事讲完了,王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藏海怔怔地站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父亲与这位威名赫赫的冬夏女王之间,竟有这样一段过往。他更清晰地看到,明玉肃提在提及父亲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超越了感激的深切情意。
这位冷酷强硬的女王,竟曾对父亲动过心。
而父亲……他拒绝了她提供的安稳富贵,选择回到大雍,继续他那清正却也可能充满风波的生活,直至……积劳成疾,黯然离世。
一股酸楚涌上藏海的心头,为父亲,也为眼前这位将深情埋藏心底多年的女王。
明玉肃提看着藏海与蒯铎有着几分相似的眉眼,尤其是那双清亮而聪慧的眼睛,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风雪中依旧温润儒雅的男子。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你父亲……他是个好人。”她最终只是轻声说道,所有的波澜壮阔,都归于这一句平淡的感慨。
藏海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湿意,低声道:“多谢女王,告知先父往事。”
这一刻,他与明玉肃提之间,那层因国事、因利益而构筑的冰冷隔阂,似乎因这段尘封的前缘,悄然松动了一丝。
但也仅仅是一丝。王座之上的明玉肃提,很快便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威严。只是,她再看向藏海时,那目光深处,终究是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