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朔方城方向传来了低沉而悠远的号角声,如同巨兽苏醒的咆哮,撕裂了鹰嘴涧寂静的夜空。正面战场的佯攻,开始了。
藏海站在朔方城头,裹着厚重的裘氅,依然无法抵御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他极目远眺鹰嘴涧方向,那里火光隐隐,杀声震天,即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那股惨烈的气息。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与负罪感。
那五百人的命运,系于他的一念之间。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渐渐染上橘红色的朝霞,但鹰嘴涧方向的厮杀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激烈。叛军的抵抗比预想的更为顽强。
庄芦隐一身玄甲,矗立在城楼最高处,如同磐石,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远方的战局。只有偶尔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并不平静。
“侯爷,”一名传令兵飞奔上城楼,单膝跪地,声音急促,“王贲将军所部已按计划潜入,但叛军后方并未出现预期的大规模混乱!正面进攻受阻,伤亡……不小!”
将领们一阵骚动,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站在角落、脸色煞白的藏海。那眼神中的质疑与不满,几乎化为实质。
虬髯副将更是按捺不住,抱拳道:“侯爷!末将早就说过,此计太过行险!如今五百精锐深陷敌后,生死未卜,正面又久攻不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虽未直接指责藏海,但矛头所指,清晰无比。
藏海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冷汗浸湿了内衫。他提出的计策,若因此导致大军惨败,那他便成了千古罪人!
就在气氛凝滞,几乎令人窒息之时,异变陡生!
鹰嘴涧叛军阵地的后方,靠近山麓的方向,猛地腾起数道粗大的黑色烟柱,直冲云霄!紧接着,隐隐约约的喊杀声和更大的混乱声从那个方向传来!
“是信号!”一直沉默的庄芦隐眼中精光暴涨,“王贲得手了!”
几乎与此同时,正面久攻不下的叛军阵地,明显出现了骚动和混乱!后方的火光与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前方的叛军显然收到了后方遇袭的消息,军心大乱,阵型开始松动!
“传令!”庄芦隐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全军压上!给本侯狠狠地打!”
总攻的号角再次吹响,这一次,带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养精蓄锐已久的后备部队如同潮水般涌向鹰嘴涧!本就军心涣散的叛军,在前后夹击之下,终于支撑不住,防线开始全面崩溃!
城楼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继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藏海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双腿竟有些发软,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城墙垛口才能站稳。成功了……他的计策,竟然真的成功了!
然而,这份成功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当太阳完全升起,金色的阳光驱散晨雾,照亮鹰嘴涧那片修罗场时,藏海才真正见识到战争的残酷。
目之所及,尸横遍野,断戟残旗插在染血的冻土上,尚未熄灭的火焰在废墟间跳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伤兵的哀嚎声、战马的悲鸣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挽歌。
得胜回营的将士们,虽然兴奋,却也人人带伤,甲胄上沾满血污泥泞。
王贲带着他那五百死士回来了。去时五百人,回来时,已不足三百,且个个带伤,王贲本人更是左臂中了一箭,草草包扎着,鲜血仍在渗出。他们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疲惫不堪,眼神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凶狠与亢奋。
“侯爷!”王贲见到庄芦隐,单膝跪地,声音沙哑,“末将幸不辱命!烧了狗娘养的部分粮草,搅得他们后方鸡飞狗跳!”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痛色,“只是……折了两百多个好兄弟……”
庄芦隐上前一步,亲手将王贲扶起,拍了拍他未受伤的右肩:“辛苦了!此战,你与麾下将士,当记首功!所有阵亡将士,抚恤加倍!”
他目光扫过那些伤痕累累却挺直脊梁的死士,声音沉凝:“你们,都是大雍的好儿郎!”
众将士闻言,眼眶发红,齐声吼道:“愿为侯爷效死!”
庄芦隐这才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地站在后方,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的藏海。
他走到藏海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战场归来的血腥煞气,几乎将藏海完全笼罩。
“看到了吗?”庄芦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藏海耳中,带着血的温度与铁的冰冷,“这就是你计策的结果。我们赢了,但代价,是两百多条人命。”
他伸手,并非安抚,而是用沾着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血迹的手指,抬起了藏海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看着那双因目睹惨状而失神、带着惊惧与迷茫的眸子。
“你的才智,可以建功立业,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庄芦隐的指腹,摩挲着藏海冰凉光滑的下颌皮肤,动作带着一种残忍的狎昵,“现在,你还觉得,躲在书房里纸上谈兵,与置身于这血火之间,是同一回事吗?”
藏海浑身颤抖,胃里翻江倒海。那浓烈的血腥味,那残缺的尸体,那王贲臂上渗出的鲜血,还有庄芦隐指尖那抹刺目的暗红……这一切都像噩梦般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想吐,想逃离,想闭上眼睛塞住耳朵。
但他不能。
庄芦隐的手指如同铁钳,目光如同深渊,将他牢牢钉在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回答本侯。”庄芦隐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
藏海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能从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不……不一样……”
庄芦隐似乎满意了,松开了手,任由藏海脱力般微微踉跄。
“很好。”庄芦隐转身,面向初升的朝阳,阳光为他染血的玄甲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宛如战神,“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这血的代价。只有这样,你的‘聪颖’,才能真正为我所用。”
他的话语,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藏海的心上。
胜利的欢呼犹在耳畔,但藏海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寒意和沉甸甸的、名为“责任”与“代价”的枷锁。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而这条路上,注定铺满荆棘与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