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终于抵达边境重镇——朔方城。
尚未靠近,一股混合着烽烟、血腥与肃杀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城墙之上,刀痕箭簇密布,暗红色的血迹浸染了斑驳的墙砖,即便在寒冷的空气中,也仿佛能嗅到不久前那场守城战的惨烈。往来兵士皆面带疲惫,眼神却如同磨砺过的刀锋,警惕地扫视着远方苍茫的地平线。
这就是真正的战场。与京城权谋的暗流涌动不同,这里是**裸的生死搏杀,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藏海被安置在帅府旁一处独立的、有重兵把守的小院里。待遇依旧优渥,但无形的禁锢更为森严。他几乎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对着庄芦隐派人送来的、更为精细的沙盘和军情文书。
庄芦隐似乎真的将他当成了军师幕僚,每日都会召他至帅府,有时是询问对某处地形的看法,有时是让他分析海东部叛军的劫掠路线和可能的藏身之所。藏海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投入到对这些军务的分析中。他凭借对山川地理的敏锐直觉和父亲笔记中记载的、关于海东部风俗习性的一些零星信息,竟也时常能提出一些独特的见解,虽不总是切中要害,却往往能提供新的思路。
庄芦隐多数时候只是听着,不置可否,但藏海能感觉到,那双深邃眼眸落在自己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日,庄芦隐召集麾下主要将领,商议进攻鹰嘴涧的方略。帅府内,气氛凝重。将领们各抒己见,有的主张正面强攻,以雷霆之势碾压;有的建议分兵迂回,但对于迂回路线和可能遇到的阻击,争论不休。
藏海作为“军师”,也被要求列席,但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末位,如同一个透明的影子。
“藏海,”庄芦隐的声音打破了争论,目光落在他身上,“你之前提及的水路,细作已探明,冬季虽水浅,但勉强可通行轻便皮筏,只是河道狭窄,两岸可能有伏兵。依你之见,此计可行否?”
众将领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藏海,带着审视、怀疑,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一个乳臭未干、靠着侯爷“宠爱”才能坐在这里的少年,也配谈论军国大事?
藏海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压力,掌心微微沁出冷汗。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指向那条细小的支流河道。
“侯爷,诸位将军,”他的声音清朗,努力维持着镇定,“水路奇袭,关键在于‘奇’与‘快’。叛军料定我军主力必从正面进攻,对此水浅流急之处的防备,或有机可乘。不需太多人马,只需三五百最精锐的悍卒,趁夜色掩护,乘皮筏悄然潜入,不为强攻,只为制造混乱。”
他的手指在叛军可能的粮草囤积点和指挥营帐位置点了点:“若能成功潜入,纵火焚粮,或散布谣言,制造我军主力已从后方出现的假象,扰乱其军心。届时,正面大军再发动猛攻,叛军首尾难顾,防线必破!”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此计风险极大。需挑选熟悉水性的死士,行动必须绝对隐秘迅速。而且,需有佯动配合,在正面做出强攻态势,吸引叛军主力注意力。”
一番话条理清晰,将利弊风险分析得明明白白。帐内一时寂静。
一名满脸虬髯的副将冷哼一声:“说得轻巧!三五百人深入敌后,若是被发现,便是全军覆没!谁人敢去?再者,就算成功了,这点人马,又能制造多大混乱?”
藏海迎上那副将质疑的目光,不卑不亢:“将军所言极是。故而,人选至关重要,非悍勇忠诚、置之死地而后生者不可。至于混乱……有时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亦可激起千层浪。军心一乱,胜负之数便未可知。”
庄芦隐始终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背。藏海的计划,大胆,冒险,却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尤其是那种跳出常规、剑走偏锋的思路,正是目前僵持局面下所需要的。
“好了。”庄芦隐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藏海之议,虽有风险,却也不失为一策。王贲!”
“末将在!”那虬髯副将愣了一下,上前一步。
“你即刻从亲卫营中,挑选五百精通水性、悍不畏死的勇士,由你亲自统领,依藏海所言,准备皮筏,伺机而动。”
“侯爷!”王贲显然有些不愿,这等冒险的差事,功劳未必大,风险却极高。
“执行军令!”庄芦隐语气一沉,不容置疑。
“是!”王贲不敢再多言,狠狠瞪了藏海一眼,领命而去。
庄芦隐又看向藏海:“你既提出此策,便由你负责,将潜入路线、接应信号、纵火地点等细节,与王将军敲定,务必周全。”
藏海心中一凛,这是将他也绑上了这辆战车。他躬身:“藏海领命。”
接下来的两日,藏海几乎是彻夜不眠,与满心不情愿的王贲反复推演细节。他绘制了更精确的河道图,标注出可能隐藏伏兵的地点,设定了多种联络方式和撤退方案。王贲起初对他极为不屑,但见他所思所想极为缜密,甚至考虑到了许多他未曾想到的细节,态度才稍稍缓和。
出发的前夜,星月无光。五百死士集结在冰冷的河边,沉默地检查着装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的气息。
藏海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些即将奔赴死地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他的一个提议,便可能决定着这五百人的生死。这种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庄芦隐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怕了?”
藏海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黑暗中那些模糊的身影,轻声道:“他们……会回来吗?”
庄芦隐沉默了片刻,才道:“战场之上,生死有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要有马革裹尸的觉悟。”他的语气平静而冷酷,“你也要记住,在这里,仁慈和犹豫,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他的大手,重重地按在藏海的肩上,力道沉猛,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某种近乎残忍的磨砺。
“看着吧,藏海。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藏海闭上眼,只觉得肩上的重量,和心底的寒意,一样沉重。
奇袭队,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河道尽头。
而黎明时分,正面战场,进攻的号角,即将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