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涧一役的胜利,如同在北境僵持的战局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平津侯庄芦隐的威望在军中达到新的顶峰,而藏海之名,也首次不再是依附于侯爷的暧昧传闻,而是与“奇策”、“险中求胜”联系在一起,虽然伴随着巨大的争议与那两百多条人命的沉重代价。
藏海变得愈发沉默。他依旧住在那个守卫森严的小院,大部分时间都埋首于军情文书与北境诸部错综复杂的关系图谱中。鹰嘴涧的血色仿佛已渗入他的眼底,让他清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他不再轻易开口,每一次献策都经过反复推演,权衡着可能付出的每一条性命。
庄芦隐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并未催促,反而给了他更大的权限,允许他查阅更机密的卷宗,接触来自各方(包括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商队和探子)传递回来的、关于海东部及其周边势力动向的零碎信息。
正是在这些浩如烟海、真伪难辨的信息中,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情报,引起了藏海的注意。数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消息都隐约提及,海东部此次之所以能迅速壮大并悍然叛乱,似乎与他们在部落联盟内部强势吞并其他小部落、掠夺资源有关,而这其中,与另一个实力强劲的部落——冬夏部,摩擦尤为激烈。两家为了争夺一片水草丰美的河谷牧场,近年来冲突不断,积怨已深。
冬夏部……藏海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记得父亲蒯铎的笔记中曾简略提及,此部民风彪悍,擅长骑射,其现任首领是一位以果断甚至有些冷酷著称的女王,名为“明玉肃提”。十年前庄芦隐大败海东部与冬夏部联军,使先女王愤死,尔后明玉肃提登位。冬夏部虽臣服,但一直未曾真心归附,与海东部更是旧怨添新仇。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骤然照亮了藏海的思绪。
海东部如今倾巢而出,后方必然空虚。若此时,与其有宿怨的冬夏部能从背后捅上一刀……
他立刻铺开纸张,奋笔疾书,将收集到的所有关于海东部与冬夏部矛盾的线索、冬夏女王明玉肃提的性格分析、以及联合冬夏部共击海东部的可能性与利弊,条分缕析,写成了一份详尽的陈条。
写完后,他看着墨迹未干的绢帛,却犹豫了。此计已不再是单纯的战术奇袭,而是涉及邦交、利益交换的“合纵”之策,远比鹰嘴涧的冒险更为复杂,牵涉更广。一旦提出,便再无退路。
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将陈条封好,命人送呈帅府。
---
帅府内,庄芦隐看完藏海的陈条,久久未语。他负手立于北境全图前,目光幽深地扫过海东部与冬夏部交界的那片区域。
联合冬夏部?这确实是一个跳出当前战局、从更高层面破局的思路。若能成功,不仅可以迅速平定海东部之乱,更能借此机会分化北境诸部,甚至将冬夏部重新纳入掌控,可谓一石三鸟。
但,与虎谋皮,风险同样巨大。冬夏女王明玉肃提并非易与之辈,她岂会甘心被利用?如何确保她在背后捅了海东部一刀后,不会反过来咬大雍一口?这其中需要极高的谈判技巧和利益平衡之道。
庄芦隐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陈条上,落在那清隽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上。藏海……他果然没有看错人。此子之才,绝不止于奇技淫巧,其视野与魄力,已初具纵横家的雏形。
只是,这块璞玉,还需要最后一番打磨,让他彻底明白,他所能依靠、所能归属的,究竟是谁。
“传藏海。”庄芦隐沉声吩咐。
当藏海再次踏入帅府时,发现厅内并无其他将领,只有庄芦隐一人。他心中微凛,上前行礼。
庄芦隐将陈条掷于他面前:“你的提议,很大胆。说说看,如何确保冬夏部会按我们的意愿行事?又如何防止其反噬?”
藏海早已料到会有此问,镇定答道:“回侯爷,利益与威慑,缺一不可。可许以海东部部分领地、人口、以及未来互市的优先权为饵。同时,需陈兵于冬夏部侧翼,显我军威,让其明白,与我大雍合作是互利,若怀异心,我大军亦可随时挥师东向。此外,可派遣能言善辩、熟知北境事务的使者,携重礼,面见冬夏女王陈说利害。”
庄芦隐听着,微微颔首:“人选呢?你可有推荐?”
藏海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藏海对军中使节不甚熟悉,不敢妄言。”
庄芦隐却缓缓踱步到他面前,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他:“本侯觉得,有一人,最为合适。”
藏海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就是你。”庄芦隐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藏海耳边。
“我?!”藏海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侯爷!此事关系重大,藏海年轻识浅,于邦交之道更是毫无经验,岂能担此重任?若因藏海之故,坏了侯爷大事,藏海万死难赎!”
让他去出使那个以冷傲闻名的冬夏女王?这简直是让他去送死!
“正因你毫无经验,才更显诚意。”庄芦隐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伸手,轻轻拂过藏海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强势,“此计既由你提出,自然由你去解说,最为透彻。况且……”
他俯身,靠近藏海的耳畔,灼热的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声音低沉而危险:“你不是一直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吗?你不是不甘于只做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吗?现在,机会来了。向本侯,也向所有人证明,你藏海,值得本侯如此看重。”
他的话语,如同最甜美的毒药,精准地击中了藏海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不甘。
藏海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看穿、被拿捏的无力与愤怒。他知道,庄芦隐是在逼他,用最极端的方式,将他彻底推上他的战车,让他再也无法回头。
“当然,”庄芦隐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威严,“本侯不会让你孤身犯险。瞿蛟会带一队精锐护卫随行,一应谈判底线,本侯会与你交代清楚。但如何说服明玉肃提,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看着藏海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瓣,心中那股掌控一切的满足感与对这块美玉即将绽放更璀璨光华的期待,交织在一起。
他伸出手,这次不再是触碰脸颊,而是揽住了藏海纤细而紧绷的腰肢,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藏海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那铁箍般的手臂牢牢禁锢。
“害怕了?”庄芦隐低笑,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记住,你的背后,是本侯。只要你乖乖的,办好这趟差事,待你归来,本侯……自有重赏。”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藏海的下唇,那暗示性的动作和话语,让藏海瞬间明白了那“重赏”的含义。屈辱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理智,但他却无力反抗。
他闭上眼,长睫剧烈地颤抖着,最终,从喉间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是。”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他与庄芦隐之间那根无形的线,绷得更紧,也……更加扭曲了。
他被迫踏上了一条更为凶险的征途,不仅是去往冬夏部的路,更是深入权力与**漩涡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