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揽月阁”那场强势的宣告之后,藏海变得愈发沉默。
他依旧住在别业的听竹轩,庄芦隐并未急于将他立刻带回侯府,仿佛有意让他在这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消化和适应这层新的、不容抗拒的关系。工程的收尾工作依旧由藏海主持完成,他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比之前更加严谨,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时常会望着某处虚空失神,里面跳动的光焰似乎黯淡了许多,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庄芦隐并未在别业过多停留,那日之后,他便回了侯府。但他对藏海的掌控,却以另一种更为具体、更为密不透风的方式渗透过来。
赏赐变得愈发频繁和贵重。不再是古籍字画,而是更加私密、彰显所有权的物品——上好的云锦料子裁制的衣裳,羊脂白玉雕刻的佩饰,甚至连熏香都换成了唯有平津侯本人才能使用的御赐沉香。伺候的下人增加了,个个低眉顺眼,行动却带着监视的意味,将藏海的一切起居动静,事无巨细地报回侯府。
瞿蛟来得也更勤了,有时是传达庄芦隐的某句话,有时是送来某样东西,更多的时候,只是如同一个沉默的标尺,立在院中,提醒着藏海他此刻的身份与处境。
这一日,瞿蛟又至,带来的是一盒宫中御用的活血化瘀膏,专门用于他手上那些已快褪尽痕迹的旧伤。
“侯爷吩咐,让公子务必用上,莫要留下疤痕。”瞿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板无波。
藏海看着那盒精致的药膏,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嘲弄。关心他手上的疤痕?还是在确认他的所有物必须完美无瑕?
他接过,淡淡道:“有劳瞿护卫,代我谢过侯爷。”
瞿蛟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又道:“侯爷让属下问公子,何时方便回府?听竹轩毕竟简陋,侯爷已命人将府中‘汀兰水榭’收拾出来,那里临水清静,景致也好,更适合公子居住。”
汀兰水榭,是平津侯府内仅次于主院的一处精美院落,便是再备受宠爱的客卿或极为得脸的清客也没这个资格入住。搬入那里,意味着他藏海的名字,将正式与“平津侯男宠”的标签,牢牢绑定在一起,公示于侯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权贵圈。
藏海握着药膏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但凭侯爷安排。只是……藏海尚需几日,将此间工程的账目文书整理归档,交割清楚,以免后续麻烦。”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欣然接受,只是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无法立刻动身的理由。
瞿蛟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属下会回禀侯爷。公子尽快便是。”
待瞿蛟走后,藏海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春深似海,竹影婆娑,暖风拂面,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日唇上被强行掠夺的触感,那被紧紧禁锢无法挣脱的力道,还有那带着泪水的、屈辱的滋味,如同梦魇,时常在不经意间席卷而来,让他遍体生寒。
他知道,他无力反抗庄芦隐的意志。至少在明面上,他必须顺从。但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彻底沦为玩物,不甘心让自己的才华与生命,都消耗在这无尽的、令人窒息的占有之中。
他需要时间。需要在这最后的、相对独立的时光里,想清楚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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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津侯府,书房。
庄芦隐听着瞿蛟的回报,听到藏海以整理账目为由,并未立刻答应回府入住汀兰水榭时,他并未动怒,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
“倒是个谨慎的性子。”他放下手中的朱笔,“由着他吧。账目整理清楚也好。水榭那边,继续收拾着,一应用度,皆按最高规格。”
他并不急。猎物已然入笼,虽然还在角落里警惕地蜷缩着,但终究逃不出他的掌心。他享受这种逐步收网的过程,享受看着那清冷的人儿,一点点适应,一点点被他的气息浸染,最终完全属于他的感觉。
“府里……近日有什么动静?”庄芦隐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道。
瞿蛟心领神会:“夫人近日闭门诵经,并未外出。只是前两日,夫人娘家的侄子来府中探望过。大公子……似乎对汀兰水榭的动静颇为关注,发落了几个碎嘴的下人。”
庄芦隐冷哼一声。蒋襄的安静,在他看来,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庄之甫那点心思,更是浅薄得可笑。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庄芦隐看重的人,谁也动不得。
“盯着点。”他淡淡吩咐,“别让些不相干的人,扰了藏海的清净。”这话,既是保护,也是宣告所有权。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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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业中,藏海并未虚度他争取来的这几日时光。他白日里依旧去工地做最后的巡查,夜晚则伏案疾书,不仅整理工程账目,更将自己在修缮“揽月阁”过程中,对于古建筑加固、力学应用、材料选择的心得体会,详细地记录下来,甚至绘制了不少改良结构的草图。
这并非为了向谁展示,而是他的一种本能。在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时刻,将知识、将思考、将自身存在的痕迹落于纸上,能让他获得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和对自我的确认。仿佛在证明,他不仅仅是庄芦隐的藏品,他更是蒯铎之子,是一个拥有独立思想和技艺的个体。
庄之行依旧时常跑来,他似乎并未察觉藏海身上发生的微妙变化,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依旧叽叽喳喳,拉着藏海下棋,分享京中的趣闻。藏海对他,也依旧保持着那份难得的、不易察觉的温和。或许只有在庄之行面前,他才能暂时忘却那些沉重的枷锁。
这日,藏海终于将最后一卷图纸整理好,放入匣中。工程彻底结束了。他也失去了继续滞留别业的理由。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在夜色中摇曳的竹影。回府,入住汀兰水榭,意味着他将正式进入那个更为残酷的战场。那里有蒋襄冰冷的算计,有庄之甫毫不掩饰的敌意,还有……庄芦隐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掌控与索取。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
逃避无用。他必须回去。
但他不会坐以待毙。庄芦隐看中他的才华,这便是他手中唯一的、微弱的筹码。他需要更巧妙地运用这份筹码,在顺从与反抗之间,找到那条狭窄的、可供周旋的缝隙。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嘴唇,那里早已没有任何痕迹,但记忆中的触感却挥之不去。
那场攻城略地,烧毁了他原有的世界,只留下一片废墟与灰烬。
但,只要心还未死,余烬之中,未必不能孕育出新的、更为坚韧的生机。
他转身,吹熄了灯。黑暗中,他的眸光清冷如旧,却似乎多了一丝决绝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