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历经风雨而屹立不倒,且扶正工程进展顺利的消息,如同一阵风,吹遍了京郊别业,也吹回了壁垒森严的平津侯府。藏海之名,不再仅仅与侯爷的“特殊青睐”联系在一起,更与“奇才”、“实干”、“沉稳”这些词汇挂钩。府中下人间议论的风向悄然转变,少了几分暧昧的揣测,多了几分实打实的敬畏。
然而,这愈发显赫的“名望”,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侯府深处激起的暗流,远比明面上的波涛更为凶险。
庄之甫在最初的暴怒与几次不痛不痒的绊子被藏海轻易化解后,似乎沉寂了下去。他依旧看藏海不顺眼,但更多的是一种憋屈的、无处发泄的愤懑,像一头被无形缰绳拴住的困兽,只能在自己的院落里咆哮,却难以真正伤及那个远在别业的少年。他不得不承认,在父亲明确支持的情况下,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效果有限。
但有人,比他沉得住气,也比他看得更深、更远。
正院,佛堂。
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檀香,烟雾袅袅,氤氲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宁静。蒋襄跪坐在蒲团上,手中缓慢而规律地捻动着佛珠,闭目诵经。她的面容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慈祥。
贴身嬷嬷悄无声息地进来,垂手立在一边,直到蒋襄诵完一段经文,才低声禀报:“夫人,别业那边传来消息,‘揽月阁’主体已基本扶正,剩下的便是内部的加固与修缮。侯爷……前日亲自去了一趟,似乎对那藏海,愈发看重了。”
佛珠捻动的速度,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老爷看重有才之人,是侯府的福气。”蒋襄的声音平和无波,眼睛依旧闭着。
嬷嬷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只是……那藏海如今在别业,不仅工匠们对他言听计从,连二公子也时常跑去,与他甚是亲近。长此以往,只怕……”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尽。
“只怕什么?”蒋襄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冷静,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昏聪,“之行那孩子心思单纯,与人交好是他的本性。至于工匠……能者多劳,能者服众,亦是常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语气依旧平淡:“这侯府,是老爷的侯府,更是未来的世子之甫的侯府。任何可能动摇这一根本的人或事,都需得……谨慎对待。”
嬷嬷心头一凛,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大公子庄之甫是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的地位,不容有任何潜在的威胁。那藏海,如今展现出的能力与心性,以及老爷对他超乎寻常的“看重”,无论其本人是否有意,都已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威胁。
“那藏海,毕竟年轻,又骤逢家变,心思敏感。”蒋襄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冰冷的寒意,“他如今一心扑在工程上,一是为报老爷知遇之恩,二来,恐怕也是借此逃避府内纷扰,寻求一方清净,以及……立足的资本。”
她看得无比透彻。藏海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在强权之下,争得一丝喘息之机和立身之本。
“他既想要清净,想要立足……”蒋襄转过身,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香烟上,仿佛在凝视着无形的命运,“那我们,便让他‘清净’不了,也‘立足’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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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业,听竹轩(藏海在别业的临时居所)。
藏海手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只留下几道浅粉色的痕迹。连日来的劳累与风寒让他清减了不少,但精神尚可。他正伏案绘制“揽月阁”内部修缮的最终图纸,力求在恢复其稳固的同时,最大限度保留其原有风韵。
庄之行像只欢快的雀鸟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藏海藏海!你看,这是母亲让小厨房特意做的杏仁酪和茯苓糕,说给你补身子!母亲还说,你辛苦了,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开口!”
藏海搁下笔,看着庄之行毫无心机的笑脸,以及那盒精致的点心,心中并无多少暖意,反而升起一丝警惕。沈宛夫人性子温和,与他并无交集,突然示好,是单纯出于善意,还是……?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食盒,道了谢。
庄之行浑然不觉,自顾自说道:“母亲还说,你才华出众,窝在这别业修房子太可惜了。等工程完了,她可以帮你在父亲面前说说,让你去打理府里的一些田庄或者铺子,那才有前途呢!”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是提携。但藏海却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让他去接触侯府更核心的产业?沈宛夫人一个不问世事的侧室,为何突然关心起他的“前途”?这背后,是否另有其人授意?
他微微一笑,语气疏淡:“二公子说笑了。藏海能办好侯爷交代的差事已属侥幸,不敢奢求其他。待此间事了,若能得一方清净,读书写字,便是最好。”
庄之行眨眨眼,似懂非懂。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接下来的几日,各种“关心”和“好意”开始以各种形式,悄然涌向藏海。
有自称是夫人蒋襄派来的管事,送来上好的笔墨纸砚和几卷难得的古籍,言称夫人欣赏公子才学,望公子莫要因俗务荒废了学问。又有与沈宛夫人交好的嬷嬷,借着探望二公子的名义,前来与藏海“偶遇”,言语间满是关怀,却又不经意地提起府中几位适龄小姐的才情品貌,暗示藏海若能得侯爷进一步重用,前程不可限量,甚至……
更有甚者,府中开始流传一些微妙的言论。说藏海公子深得侯爷信任,连大公子都难以插手的事务,他都能处置得妥妥当当,假以时日,必成侯爷臂助。这些话,看似褒奖,实则将他架在火上烤,尤其是在庄之甫本就对他极度不满的情况下。
藏海清晰地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向他缓缓罩下。这些看似善意的举动和言论,背后都指向一个目的——将他更深地拖入侯府权力斗争的漩涡,激起庄之甫更强烈的敌意,或者,引诱他生出不该有的野心,从而犯错。
他依旧每日去工地,神情平静,指挥若定,对所有的“好意”都客气而疏离地回绝,对所有的流言都充耳不闻。但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这一晚,他独自在灯下审视图纸,却有些心神不宁。窗外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但他却仿佛能听到那来自侯府深处的、带着冰冷恶意的潮声。
他拿起那枚温润的青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父亲的教诲言犹在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他展现出的价值,果然引来了更凶险的风刀霜剑。而那个看似平静、吃斋念佛的侯府夫人蒋襄,才是隐藏在幕后,真正可怕的对手。
他必须更加小心。在完成“揽月阁”工程的同时,他需要找到一种方式,既能维持庄芦隐的欣赏与“保护”,又能巧妙地化解出来自蒋襄的恶意,并且……绝不能卷入世子之位的争夺。
这其间的分寸,微妙至极,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