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芦隐的马车在暮色四合时抵达别业。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与草木的芬芳,但庄芦隐却无心欣赏。他径直走向“揽月阁”所在的院落。
夕阳的余晖为经历风雨洗礼的楼阁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那原本刺眼的倾斜角度,已然肉眼可见地回正了不少。巨大的牵引架和密排的木桩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人与天、力与巧的较量。工匠们仍在做最后的检查和收尾工作,见到侯爷亲至,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眼神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主持此工程的另一位核心人物的敬佩。
庄芦隐的目光掠过井然有序的工地,最终定格在湖畔回廊下那个倚柱而坐的身影上。
藏海裹着厚厚的毯子,似乎睡着了。湿透的衣衫早已换下,但发梢仍带着未干的潮意,几缕乌黑柔软地贴在他光洁的额角。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青影,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整个人像一尊精致易碎的白瓷,与白日里那个在风雨中搏命、指挥若定的身影判若两人。
庄之行原本坐在藏海旁边打盹,听到动静睁开眼,见是父亲,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父亲,您怎么来了?”
庄芦隐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藏海,脚步放得极轻,走到近前。他看着藏海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眉头,看着他因寒冷或不适而微微蜷缩的身体,心中那处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柔软。
他伸出手,想去碰触那略显冰凉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顿住。他看到了藏海垂在毯子外的手,手指纤细,指关节处却有着明显的红肿和几道被粗糙麻绳勒出的血痕,与他白玉般的手背形成刺目的对比。
这是白日里奋力加固时留下的印记。
庄芦隐的指尖微微蜷缩,收了回来。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是欣赏,是怜惜,是骄傲,更有一股因这伤痕而起的、难以言喻的愠怒。怒这风雨无情,怒这楼阁险峻,更怒这少年不懂得爱惜自身!
许是感受到了凝视的目光,或许是本就睡得不沉,藏海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眸子带着一丝迷蒙的水汽,在对上庄芦隐深邃目光的瞬间,骤然清醒。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庄芦隐按住了肩膀。
“别动。”庄芦隐的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许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手隔着毯子,能感觉到手下单薄肩膀传来的细微颤抖。“感觉如何?”他问,目光扫过藏海手上的伤痕。
藏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有些不自然地想将手缩回毯子里,低声道:“无妨,劳侯爷挂心。只是些皮外伤,楼阁……无恙。”
他第一时间关心的,依旧是工程。
庄芦隐心中那股无名火又窜起几分,语气不由带上了几分冷硬:“区区一座楼阁,值得你如此拼命?若今日有何闪失,你待如何?”
藏海微微一怔,抬起眼,对上庄芦隐隐含怒意的眸子。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道:“侯爷将此重任交予藏海,藏海不敢有负所托。”他的理由,依旧是那么冠冕堂皇,带着疏离的恭敬。
又是这样!庄芦隐盯着他,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看出些许真实的情绪。是害怕?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可他看到的,依旧是一片沉寂的深潭,将所有情绪都掩盖得严严实实。
这种无法触及真实的挫败感,让庄芦隐的耐心几乎告罄。他想要撕开这层冷静的外壳,想要看到这少年为自己流露出真实的喜怒哀乐!
“不敢有负所托?”庄芦隐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藏海完全笼罩,强大的压迫感让一旁的庄之行都屏住了呼吸。“藏海,你在本侯面前,除了‘不敢’、‘谨记’、‘无妨’,还会说些什么?”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藏海的内心:“你究竟是没有心,还是……你的心,根本不在这个地方?”
这话问得极重,也极危险。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藏海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垂下眼帘,避开那几乎能灼伤人的视线,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蝶翼。毯子下的手悄然握紧,指节的伤口被挤压,传来细微的刺痛,却让他混乱的心神清醒了几分。
他能说什么?说他对这强取豪夺的命运心怀怨恨?说他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华丽的牢笼?他不能。至少在拥有足够力量之前,他不能。
“侯爷……”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艰难,“藏海……只是不知该如何……”他顿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更加苍白的脸色。
这副欲言又止、脆弱无助的模样,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庄芦隐心头的怒火,却点燃了另一种更深的渴望。他看到藏海眼角似乎又泛起了那熟悉的、令人心折的微红。
庄芦隐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暴戾与占有欲。他知道,不能再逼了。至少此刻不能。这少年就像一株含羞草,越是用力触碰,便收缩得越紧。
他直起身,周身迫人的气势缓缓收敛。“你好生休息。”他最终只是沉声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之行,照顾好他。”
说完,他深深看了藏海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竟显得有些孤寂。
藏海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肩上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被按住时的力道和温度,而庄芦隐那句“你的心,根本不在这个地方”,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他缓缓抬起受伤的手,看着那红肿与血痕。身体的疼痛清晰明确,而心中的迷惘与挣扎,却如同这暮色一般,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庄之行在一旁,看着父亲离去,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藏海,挠了挠头,只觉得气氛压抑得让他喘不过气。他小声嘟囔:“父亲今天……好像特别生气?藏海,你别怕,父亲其实很欣赏你的……”
藏海没有回答,只是将毯子拉高了些,遮住了半张脸,闭上了眼睛。
他需要冷静。需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在这越来越危险的漩涡中,找到那条唯一的生路。
庄芦隐回到侯府书房,屏退了左右。他独自坐在黑暗中,没有点灯。今日藏海在风雨中的身影,与他醒来时脆弱苍白的模样,还有那始终无法触及的、清冷沉寂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可以用权势将那个人禁锢在身边,可以用恩赏一点点侵蚀他的意志,甚至可以用强权得到他的身体……但似乎,离那个真实的、完整的他,却越来越远。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夹杂着更加强烈的、不肯罢休的执念,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这块璞玉,他一定要得到。不仅是人,更是心。
哪怕……过程会更加漫长,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