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的修缮工程在藏海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密排的木桩沿着临水一侧深深打入硬土层,如同忠诚的卫士,牢牢扼住了不断软化的地基。巨大的牵引架在楼体另一侧巍然矗立,粗实的绳索与绞盘已然就位,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开始那精妙而危险的扶正过程。
藏海几乎以别业为家,食宿皆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木屋内。他清瘦的身影终日穿梭于工匠之间,素色的衣袍沾染了尘土与木屑,那张过于俊美的脸庞因连日操劳更显苍白,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沉静而坚定地指引着方向。
庄之行几乎是三天两头地跑来,美其名曰“监工”,实则多半是凑热闹,顺便给藏海带些府里精致的点心吃食。藏海虽觉他打扰,但见他一片赤诚,且每次都乖乖待在安全线外,便也由着他去。偶尔得闲,庄之行缠得紧了,藏海也会在工歇时与他手谈一局,权作放松。庄之行棋艺在藏海有意无意的点拨下,竟也颇有长进,这更让他对藏海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日午后,天色骤然阴沉下来,乌云层层堆叠,压得人喘不过气。狂风乍起,卷起地上的沙尘枯叶,打得人脸颊生疼。
“要变天了!”赵师傅抬头望天,眉头紧锁,“公子,看这云势,怕是有大雨。牵引刚进行到一半,楼体正处于最不稳定的状态,若是风雨太大,恐生变故啊!”
现场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揽月阁在初步的牵引力作用下,已微微回正了些许,但整体结构也因此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最是经不得外力冲击。
藏海快步走出木屋,狂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他仰头看了看晦暗的天空,又望向那在风中似乎发出轻微呻吟的揽月阁,眼神锐利。
“赵师傅,带人立刻检查所有牵引绳索、绞盘和支撑架,确保牢固!其他人,将容易受潮的物料全部转移到干燥处加盖!动作要快!”他的声音在风声中依旧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安抚了众人有些慌乱的情绪。
工匠们依令而动,如同精密的齿轮般迅速运转起来。
然而,风雨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猛。几乎是片刻之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顷刻连成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狂风裹挟着暴雨,发出骇人的呼啸,狠狠冲击着尚未完全稳固的揽月阁。
“公子!不好了!”一个工匠顶着风雨,踉跄跑来,脸上满是雨水和惊惶,“楼体东南角的支撑木好像……好像有些松动了!”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白。那里正是主要受力点之一,一旦支撑失效,在狂风和牵引力的双重作用下,楼体很可能瞬间失控,彻底坍塌!
藏海心头一沉,没有丝毫犹豫,抓起手边一件蓑衣披上,便冲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藏海!危险!”庄之行在回廊下急得大喊,却被猛烈的风雨逼得无法上前。
藏海冒着几乎睁不开眼的暴雨,艰难地冲到东南角。果然,一根碗口粗的支撑木在风雨的猛烈摇晃和地基的不均匀受力下,连接处的榫卯正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已然出现了明显的松动!
“加固!需要立刻加固!”藏海抹去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嘶哑,“取备用撑木和麻绳来!要快!”
立刻有工匠冒着危险将材料送来。然而,风雨太大,人在楼体附近几乎站立不稳,更别提进行精细的加固操作了。尝试了几次,都无法有效固定,那支撑木的松动迹象越来越明显。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赵师傅急得满头大汗,却也无计可施。
藏海盯着那岌岌可危的支撑点,眼神急剧闪烁。不能再等了!他猛地将蓑衣甩开,露出一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的素色衣袍。他夺过一名工匠手中的麻绳和工具,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竟亲自攀着湿滑的脚手架,向那危险的支撑点靠近!
“公子!不可!”
“太危险了!快下来!”
惊呼声被风雨声淹没。藏海恍若未闻,他的动作异常敏捷,仿佛一只灵巧的猿猴,在摇晃的架子上稳住身形。雨水疯狂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他却浑不在意,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那根维系着危楼存亡的麻绳上。
他需要将新的撑木与松动的撑木并排捆绑固定,形成一个三角支撑,分散受力。这在平时并不算难,但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每一分力气都要用在刀刃上。他的手指因寒冷和用力而泛白,紧紧攥着粗糙的麻绳,一遍遍缠绕、打结,确保每一个绳结都牢固无比。
庄之行在回廊下,看得心惊肉跳,双手紧紧攥着栏杆,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风雨中,那个在危楼边缘奋力挣扎的纤细身影,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卷走,或被垮塌的楼体吞噬。他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藏海如此遥远,又如此……耀眼。
就在藏海打下最后一个死结,新的支撑体系终于形成的瞬间,“咔嚓”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从原支撑木传来——那松动的榫卯,终于彻底断裂!
但万幸的是,新的三角支撑牢牢地顶住了压力,楼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终究没有坍塌!
“成了!加固成功了!”赵师傅激动地大喊。
藏海这才松了口气,身体因脱力和紧绷后的松弛而微微晃动。他扶着湿滑的脚手架,缓缓从高处下来。双脚落地时,竟有些虚软,险些站立不稳,幸好被旁边的工匠及时扶住。
他浑身湿透,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颊,雨水顺着精致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模样狼狈不堪。然而,当他抬起眼,看向那在风雨中依旧顽强挺立的揽月阁时,那双被雨水洗涤过的眸子,却亮得灼人,里面有一种战胜艰难后的平静与傲然。
“继续监测!风雨不停,人不能撤!”他喘息着,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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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在傍晚时分终于渐渐停歇。夕阳穿透云层,洒下金色的余晖,映照在经历风雨洗礼后安然无恙的揽月阁上,也映照在那群筋疲力尽却面带笑容的工匠脸上。
藏海换下了湿衣,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木屋中,手中捧着一碗姜汤。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色也有些发青,是寒气入体的征兆。
庄之行围着他团团转,一会儿摸摸姜汤烫不烫,一会儿又嚷嚷着要叫大夫,被藏海轻声制止了。
“我无碍,歇息一晚便好。”藏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庄之行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藏海,你太厉害了!刚才真是太险了!我都快吓死了!你居然敢爬上去……”
藏海微微摇头,没有说什么。当时情势危急,容不得他多想。他只是在做他必须做的事情。
这时,赵师傅带着众工匠走了进来,众人脸上再无半分轻视,只有由衷的敬佩与感激。赵师傅上前,深深一揖:“今日若非公子临危不乱,身先士卒,只怕这揽月阁已成一堆废墟,我等也难逃责罚!公子大才,更是大勇,小老儿……服了!日后但凭公子差遣,绝无二话!”
“但凭公子差遣!”身后众工匠齐声附和,声震屋瓦。
藏海看着眼前这些质朴而真诚的面孔,心中微微触动。他起身,虚扶了一下赵师傅:“诸位辛苦。楼阁能保,是全赖大家齐心协力,非我一人之功。”
他的谦逊,更让众人心折。
消息几乎是同步传回了平津侯府。
庄芦隐听着瞿蛟事无巨细的禀报,包括藏海如何镇定指挥,如何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加固,如何在风雨中稳住局势,最终赢得所有工匠的真心拥戴……
他久久沉默,指间的白玉扳指被无意识地转动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少年在狂风暴雨中,湿透的衣衫勾勒出单薄却坚韧的身形,奋力攀爬在危楼之上的景象。那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又何等的……动人心魄。
一种混合着骄傲、担忧、以及强烈到几乎无法抑制的占有欲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这块璞玉,不仅才智超群,心性更是坚毅果敢,远超出他的预期。
他忽然觉得,书房里那些冰冷的珍玩,府库中那些耀眼的金银,在今日那个于风雨中搏命的少年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想要见他。立刻,马上。
“备车。”庄芦隐站起身,声音低沉,“去别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