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以“热孝”为由,在庄芦隐近乎直白的欲念下惊险脱身后,藏海深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眼泪与孝道,或许能抵挡一时,却非长久之计。庄芦隐那句“总不能等三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他处境的危殆。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让庄芦隐看到,他藏海,除了这副皮囊,尚有其他价值。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来临。
庄之行兴冲冲地抱着一副白玉棋盘闯入听竹轩。“藏海!藏海!你看我得了什么好东西!”他献宝似的将棋盘放在石桌上,晶莹剔透的白玉在阳光下温润生光,“陪我下一局如何?府里的棋师都下不过我,无趣得紧。”
藏海的目光掠过那价值不菲的棋盘,落在庄之行跃跃欲试的脸上。他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清淡:“二公子有令,藏海自当奉陪。只是棋艺粗浅,恐扫了二公子的兴致。”
“无妨无妨!”庄之行大手一挥,迫不及待地摆开阵势。
棋局伊始,庄之行落子如飞,攻势凌厉,确有其骄傲的资本。他擅用奇兵,试图以快打慢,扰乱对方节奏。然而藏海却始终从容,执子沉吟,每一步都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些迟缓被动,却总能于不经意间,将庄之行看似凶猛的攻势悄然化解,并织就一张绵密坚韧的大网,慢慢收紧。
庄之行起初还不以为意,渐渐地面色凝重起来,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有力无处使,所有的精妙算计都被对方以一种更宏大、更悠长的布局悄然覆盖。中盘未过,他已左支右绌,败象已露。
“我……我又输了?”庄之行盯着棋盘,难以置信。他本以为最多是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却没想输得如此……毫无悬念。藏海的棋风,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不见杀气,却掌控着棋局的每一次呼吸。
藏海轻轻将手中剩余的棋子放回棋罐,语气平和:“二公子棋风锐利,藏海只是侥幸。”
“你这哪是侥幸!”庄之行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非但没有因失败而气恼,反而充满了发现宝藏般的兴奋,“藏海,你太厉害了!你这棋艺跟谁学的?比我父亲请的西席先生还厉害!”
他们的对弈,以及庄之行那毫不掩饰的惊叹声,并未逃过某些人的耳目。很快,便有人将听竹轩内“二公子与那藏海对弈,惨败”的消息,禀报给了书房内的庄芦隐。
庄芦隐正在批阅文书,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哦?之行输了?”他那个儿子,棋艺虽非顶尖,但在同龄人中确实罕逢敌手,心高气傲,如今竟在藏海手下“惨败”?
“是,据旁观的小厮说,那藏海棋路古怪,二公子全程被牵着鼻子走,毫无还手之力。”
庄芦隐放下笔,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藏海……会下棋?而且棋艺能让之行惨败?这倒是有趣。他想起那少年清冷疏离的模样,那双仿佛盛着幽深寒潭的眸子,原来内里竟藏着这般乾坤吗?
一种探究的**,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征服感,再次升腾起来。他想亲眼看看,那双手,在执棋时是何等模样;那双眼睛,在凝视棋枰时,又会绽放出怎样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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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庄芦隐并未像前次那般夜间突兀而至,而是派瞿蛟正式传话,邀藏海至书房一叙。
这是藏海第一次踏入平津侯府的核心之地。书房宽敞肃穆,四壁皆是高及屋顶的书架,典籍浩繁,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檀木气息。庄芦隐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穿着官服,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他气势沉凝。
“侯爷。”藏海依礼参拜,心中惕然,不知此番是福是祸。
庄芦隐抬手虚扶,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今日藏海依旧是一身素衣,却因环境的改变,那清冷的气质与这满室书香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丝毫不显局促。“听闻,你棋艺不俗?连之行那小子都在你手下走不过中盘。”
藏海心道果然为此,谦逊答道:“二公子谬赞,藏海不敢当。只是略通皮毛,昨日是二公子轻敌,藏海侥幸胜了半子。”他刻意模糊了惨败的事实。
庄芦隐岂会听信这种场面话,他唇角微勾,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指向旁边早已设好的棋枰:“不必过谦。陪本侯手谈一局,让本侯也见识见识,你那‘略通皮毛’的棋艺。”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
藏海依言在棋枰另一端坐下。与面对庄之行时不同,此刻他感受到的压力何止倍增。庄芦隐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与掌控,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直窥内里。
棋局开始。
庄芦隐的棋风,与庄之行的锐利急躁截然不同。他落子沉稳,大开大合,每一步都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自信,注重势的积累而非一城一地的得失。他的布局宏大有如泼墨山水,看似疏朗,实则暗藏机锋,一旦成型,便如泰山压顶,令人窒息。
面对如此强敌,藏海不敢有丝毫怠慢,彻底收敛了心神。他执白子,应对依旧看似平和,甚至有些保守,但若是有真正的高手在此,便能看出那平和之下,是极其精准的计算与深远的谋划。他的棋路灵活异常,时而如溪流绕石,迂回婉转;时而又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地缠绕、消磨对方的势力。他不与庄芦隐正面争锋,却总能在对方气势将成未成之际,投下一子,恰到好处地截断其脉络,打乱其节奏。
庄芦隐起初还带着几分考校与玩味的心态,但随着棋局深入,他的神色渐渐变得专注,甚至凝重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仅凭奇巧取胜的少年,而是一个拥有极强耐心和战略眼光的对手。藏海的棋,没有定式,不拘一格,仿佛能洞察他每一步的意图,并总能找到最恰当、有时甚至是匪夷所思的方式来应对。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棋子落在枰上的清脆声响,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打在两人的心头。
藏海全神贯注,额角微微见汗。与庄芦隐对弈,不啻于一场心力交瘁的搏杀。他必须调动全部的心神,才能在那浩瀚如海的棋势中,找到一线生机。偶尔,在陷入长考时,他会无意识地轻咬下唇,纤细白皙的手指夹着温润的白子,悬在棋枰之上,久久不落。那专注的侧脸,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清俊得令人移不开眼。
庄芦隐看着这样的藏海,心中那股躁动的火焰,奇异地平息了些许,转而化作一种更为深沉难言的情绪。他见过藏海悲伤脆弱的样子,见过他强作镇定的样子,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神采内蕴,智慧流转。这副模样,比单纯的美丽,更让人心动,更想……据为己有。
棋至中盘,局势依旧胶着。庄芦隐的一条“大龙”与藏海的一片白棋相互纠缠,生死一线。庄芦隐凝神计算良久,终于落下关键一子,意图屠龙取胜。
藏海盯着棋局,沉默了更久。他能感觉到庄芦隐落子时那志在必得的气势。若按常理,这片白棋确实危矣。然而,他的目光在棋枰上反复巡弋,最终,在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边角角落,轻轻落下了一子。
这一子,初看如同无关紧要的闲棋,甚至像是放弃了中腹的争夺。庄芦隐微微蹙眉,不明其意。但几步之后,他骤然发现,藏海那看似无关的一子,竟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远波及中腹,与他早先布下的几颗散子遥相呼应,瞬间盘活了整片看似已死的白棋,反而对他那条“大龙”形成了反包围之势!
庄芦隐执子的手停在半空,看着这精妙绝伦、堪称鬼斧神工的一手,眼中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惊异之色。他抬头,深深地看着对面依旧面色平静的藏海。
“好一手‘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庄芦隐缓缓放下棋子,这局棋,他已无力回天。“藏海,你让本侯……很是意外。”
藏海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他起身,恭敬道:“侯爷承让。是侯爷棋力高深,逼得藏海不得不竭尽全力,行险一搏。”
庄芦隐靠在椅背上,目光幽深地打量着藏海,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般。“看来,本侯将你带回府,倒是捡到了一块璞玉。”他语气意味悠长,“只是不知,这块璞玉,除了棋艺,还藏着多少惊喜?”
藏海垂眸不语。他知道,自己今日展露的,已成功在庄芦隐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可供玩赏的“美人”,更是一个拥有智慧和价值的、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或“藏品”。
这或许,能为他赢得更多的时间,和一丝……微妙的尊重。
棋局终了,但两人之间那场无声的、更为复杂的心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