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芦隐对藏海的兴趣,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反而如同精心窖藏的美酒,在静默中愈发醇烈。他并未频繁前往听竹轩,但关于那少年的一切,却通过瞿蛟与大管家庄善的回禀,事无巨细地汇入他的耳中。
他知道藏海极少出院落,每日里不是静坐窗前,便是于院中缓步,对着那丛翠竹出神。他知道藏海饮食清淡,话极少,对下人客气而疏离。他也知道次子之行成了听竹轩的常客,时常带着些新奇玩意儿或府外点心去找藏海,虽十次里有八次对方反应平淡,之行却依旧乐此不疲。而长子之甫,则在一次试图硬闯听竹轩“再行训诫”被瞿蛟“客气”地拦下后,愤愤不平地跑到他面前,直言此等“来路不明、恃宠而骄”之人留在府中恐生事端,被他淡淡一句“做好你自己的事”挡了回去。
所有这些消息,都像是在庄芦隐心中勾勒一幅愈发清晰的画像——一个被强行折下、移植到陌生土壤中的名贵花株,虽然存活,却始终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忧伤与戒备之中,不曾真正舒展枝叶。这种看得见却触不及的感觉,渐渐变成了一种难言的焦躁。他庄芦隐想要的东西,何时需要如此忍耐与等待?
这一日,暮色四合,书房内烛火通明。庄芦隐处理完公务,心头那股无名的燥意又升腾起来。他放下笔,未带随从,再次踏着渐浓的夜色,走向那片竹林掩映的院落。
听竹轩内,藏海刚用过简单的晚膳,正对着一盏孤灯,手中摩挲着那枚青玉佩。父亲的音容笑貌,家乡的草木砖瓦,如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身陷这锦绣牢笼,前路茫茫,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无助,在寂静的夜里尤为蚀骨。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富有压迫感。藏海身形一僵,迅速将玉佩收回怀中,刚转过身,便看到庄芦隐推门而入。
“侯爷。”藏海敛衽行礼,垂下的眼睫掩盖了眸中瞬间掠过的慌乱与抗拒。
庄芦隐“嗯”了一声,目光如实质般扫过藏海全身。不过几日不见,这少年似乎更清瘦了些,烛光下,侧脸的线条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偏那脊背又挺得笔直,带着一股不肯屈折的韧劲。这种矛盾的特质,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庄芦隐的心。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询问起居,也没有故作关切地嘘寒问暖,而是径直走到藏海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苦的草药气息。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只是用指尖几乎要碰到藏海下颌的距离虚虚抬起,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藏海,本侯的耐心,是有限的。”
藏海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冷却下去。他听懂了这话中的暗示。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虽未接触却已灼人的指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庄芦隐深邃莫测的目光。
“侯爷,”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平稳,“藏海……身戴重孝,热孝在身。此身不洁,恐……恐冲撞了侯爷贵体,亦污了侯府清静。”
他搬出了“孝道”这面大旗。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也最正当的拒绝理由。在这个以孝治天下的时代,即便是平津侯,也不能公然强迫一个尚在热孝期中的人行苟且之事,那传出去将是天大的丑闻。
庄芦隐的手顿在了半空,眸色骤然沉了下去。一股被忤逆的怒意瞬间窜起。他自然知道这是托词,是推拒!这世上,还没有他庄芦隐想要却得不到的人,何况是一个他亲手带回来、命运皆系于他一念之间的少年?
“冲撞?”庄芦隐嗤笑一声,语气危险而冰冷,“本侯从不信这些。藏海,你以为,凭此一言,便能搪塞过去吗?”他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藏海窒息。“本侯既能将你从送葬队伍中带回,便早已不在意那些虚礼俗规。”
藏海被他逼得又后退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他看着庄芦隐眼中翻涌的势在必得与隐隐怒火,心知单纯的道理无法说服对方。巨大的恐惧与屈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没了他的理智。父亲新丧,自己却要在此受此逼迫……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一层薄薄的水汽弥漫上来,凝聚成珠,悬在长睫之上,将落未落。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氤氲着水汽、通红一片的眸子,倔强而又带着无尽哀戚地望着庄芦隐。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悲伤,有控诉,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脆弱。泪珠在眼眶中滚动,映照着跳跃的烛火,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仿佛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重量,沿着苍白的面颊滑落。
庄芦隐满腔的怒火,在对上这双眼睛的瞬间,竟奇异地凝滞了。
他见过太多人哭泣求饶,或谄媚讨好,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副神情。那不是软弱的哀求,而是一种无声的、带着极致美感的破碎与坚韧。像是风雨中竭力支撑的玉兰,花瓣已不堪重负,却依旧不肯轻易凋零。真是……可怜又可爱。
他抬起的手,原本想要强硬的落下,此刻却僵在了半空。心中那股暴戾的占有欲,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怜惜的情绪微妙地中和了。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忍。
硬来吗?以他的权势,自然可以。但这双盈满泪水的眼睛,这副强忍悲伤的模样,会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他要的,不是一个只会恐惧颤抖的玩物。他想要看到的,或许是这层冰冷外壳被心甘情愿融化的那一刻。
庄芦隐沉默地盯着藏海看了许久,久到那悬于睫毛上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悄然滑落一滴,在那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湿痕。他缓缓收回了手,周身那骇人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呵,”他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目光依旧锁在藏海脸上,“孝道……好一个孝道。”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总不能真让本侯等你三年孝满吧?”
这话语,已不再是强硬的逼迫,反而带上了一丝无奈的、甚至是近乎调侃的意味。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的把戏,但我暂且容你。
藏海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只是垂首不语,任由那滴泪痕挂在脸上,显得愈发楚楚可怜。
庄芦隐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副泪眼婆娑、我见犹怜的模样刻在心里。“你好自为之。”他留下这句含义不明的话,终是转身离去。
房门被关上,藏海靠着墙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上。他抬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眼中却再无泪水,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冰冷与清醒。他知道,这一次的危机虽然暂时渡过,但庄芦隐并未放弃。那句“总不能等三年”,便是最后的通牒。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找到在这侯府立足、甚至是……摆脱这种被动局面的方法。
而走出听竹轩的庄芦隐,迎着微凉的夜风,心中的烦躁并未完全平息,却奇异地掺杂了一种新的兴味。藏海的拒绝,非但没有让他厌弃,反而让他觉得这少年更有趣了。像一盘精心布置的棋局,需要耐心地去一步步解开。他倒要看看,这只有着利爪却装作无害的小兽,还能在他的掌心,挣扎出怎样的花样。
侯府的夜,更深了。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涌动得愈发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