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侯庄芦隐夜访听竹轩的消息,如同拂过竹林的一阵夜风,悄无声息却又迅速地传遍了侯府的某些角落。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落在不同人眼中,意味截然不同。
正院夫人蒋襄听闻后,只是捻动佛珠的速度略微快了几分。她并未多言,只吩咐次日给听竹轩的用度再添上几分,一应物品比照府中客卿的上等份例,既不显得刻意拉拢,也不至落人口实。但她心中那根名为“藏海”的弦,却绷得更紧了些。老爷此举,绝非一时兴起那么简单。
妾室沈宛所在的“秋水苑”则反应更为直接些。她抚着琴弦,对贴身侍女轻叹:“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骤然失了依靠,又被……只盼老爷能怜他几分,莫要太过……”后面的话未曾出口,化作一声幽幽叹息。她性子软,易生恻隐之心,但也仅止于此。在这侯府,她人微言轻,能护住自己和之行已是不易。
而真正将好奇与不满摆在明面上的,是长子庄之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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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阳光正好。藏海依着往日的习惯,在院中慢步。听竹轩的庭院虽不大,但布置得雅致,几丛翠竹,一方石桌,倒也清静。他正凝神看着竹叶上滚动的露珠,思索着当下的处境,院门处却传来一阵不算客气的脚步声。
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锦蓝长袍、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走了进来。青年面容与庄芦隐有几分相似,但眉眼间多了几分骄纵之气,少了几分沉凝。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神态倨傲。
“你就是父亲昨日带回来的人?”庄之甫上下打量着藏海,目光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他昨日便听闻了此事,只觉得父亲此举荒唐,有损侯府清誉,心中早已憋着一股火。如今见到藏海本人,见其果然生得一副好皮囊,更是坐实了“以色惑人”的猜想,语气自然不善。
藏海心知来者身份,微微躬身:“藏海见过大公子。”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他这般平静的态度,反而让庄之甫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哼,”他冷哼一声,绕着藏海走了半圈,“倒是生了一副好模样。不过,侯府不是寻常地方,规矩大得很,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都能待得下去的。我劝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些,莫要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否则……”
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藏海垂眸,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他初来乍到,无意与这位侯府嫡长子冲突,但亦不愿任人搓扁揉圆。“大公子教诲,藏海谨记。藏海蒙侯爷收留,暂得一隅安身,心中唯有感激,不敢有非分之想。”
“最好如此!”庄之甫见他态度恭顺,气焰更盛了几分,“别以为父亲一时对你另眼相看,就能如何。这侯府将来是谁的,你最好心里有数!”说罢,他似是不愿再多看藏海一眼,拂袖而去,留下院内一片压抑的寂静。
藏海站在原地,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庄之甫的敌意如此直接,几乎不加掩饰。这侯府,果然步步荆棘。他仅仅存在,便已碍了某些人的眼。
庄之甫刚走不久,藏海正欲回房,院门外又探进一个脑袋。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灵动,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穿着宝蓝色的箭袖袍子,显得十分精神。他与庄之甫容貌略有相似,但气质迥异,少了几分骄横,多了几分好奇与跳脱。
“你……就是藏海?”少年走了进来,声音清亮,眼神滴溜溜地在藏海身上转了一圈,满是探究,“我是庄之行。”
藏海记起昨日听闻,侯爷有一侧室所出的次子。他再次行礼:“藏海见过二公子。”
“哎,不用这么多礼。”庄之行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我大哥刚才来过了?他没为难你吧?”他脸上带着些“我懂”的神情,“我大哥那人就那样,整天把规矩身份挂在嘴边,你别理他。”
藏海微微一愣,没料到这位二公子竟是这般态度。他摇了摇头:“大公子只是训诫了几句。”
“那就好。”庄之行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兴致勃勃地问,“你昨天……真的是在送葬的时候被我父亲带回来的?”他问得直接,却并无恶意,纯粹是少年人的好奇心过剩。
藏海眼神黯了黯,轻轻点头。
庄之行见他神色,自知失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要提你伤心事。我就是……就是觉得你挺厉害的。”
“厉害?”藏海不解。
“是啊!”庄之行用力点头,“要是我遇到这种事,肯定吓坏了,要么哭爹喊娘,要么拼死反抗。可我听说你特别冷静,就这么跟着瞿蛟回来了?还能让我父亲……呃,特别关注。”他挤眉弄眼,显然也听说了父亲昨夜来访的事。
藏海看着眼前这心思单纯的少年,心中戒备稍减,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无奈:“势比人强,徒劳挣扎,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庄之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又觉得藏海这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说起话来也老气横秋,但莫名地不让人讨厌。“反正,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了是吧?这听竹轩平时没人来,怪冷清的,我以后能来找你玩吗?你会不会下棋?蹴鞠呢?……”
他叽叽喳喳地说着,仿佛瞬间就将藏海划入了“可交往”的范畴。藏海看着他充满活力的样子,冰封的心湖似乎也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在这危机四伏的侯府,庄之行的出现,像是一道意外照进来的阳光,虽然微弱,却带来了一丝暖意。
他并未立刻答应,只是淡淡道:“二公子若不嫌此处冷清,自是欢迎。”
庄之行得了这话,顿时眉开眼笑,又围着藏海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藏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目光微凝。侯府的两位公子,性情天差地别。庄之甫的敌意显而易见,而庄之行的亲近……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无论如何,他已然被卷入了这侯府微妙的人际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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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庄芦隐听着瞿蛟的低声禀报,面色平静。
“大公子清晨去了听竹轩,言语间多有警告。随后二公子也去了,与那藏海交谈片刻,态度……颇为友善。”
庄芦隐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之甫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那孩子向来将侯府视为囊中之物,不容任何潜在威胁。之行那小子倒是出乎意料,竟主动去接触藏海。
“知道了。”他淡淡道,“听竹轩那边,依旧让人看着,一应供给不得短缺。至于之甫和之行……随他们去。”他倒想看看,藏海会如何应对这来自不同方向的接触。是会在之甫的压力下惶恐不安,还是会利用之行的天真来寻求庇护?
他对这个少年,越来越感兴趣了。这侯府因他的到来而泛起的微澜,或许,能搅动一池春水,带来些不一样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