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侯府的“听竹轩”,名副其实,位于府邸东南一隅,环境清幽,院外便是一片小小的竹林。风过时,万叶千声,清响不绝。此处平日少有人来,陈设虽不失侯府气派,却自有一股远离尘嚣的冷清。
藏海被安置于此。两名丫鬟和一名小厮被指派来伺候,名为伺候,实则也带着监视的意味。领他来的瞿蛟将他送至院中,只硬邦邦地留下一句:“侯爷吩咐,你好生在此住下,缺什么短什么,自有人打理。”便转身离去,留下藏海一人,面对着这陌生的、华丽的牢笼。
藏海身上那身刺眼的孝服已被要求换下,此刻穿着一身侯府准备的月白色常服,料子是上好的软缎,触感细腻,却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失去了最后一层保护色。
他静静地站在院中,仰头望着被四方屋檐切割开的天空,春日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暖不了那冰封般的苍白。父亲的棺椁此刻到了何处?是否已经安然下葬?那些送葬的亲族,回去后又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无数念头在他心中翻涌,最终都化作唇边一丝苦涩的弧度。身不由己,便是如此了。
藏海没有哭闹,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极其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这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反而让奉命前来“照料”他的下人们心中更加没底。
第一个按捺不住前来探听虚实的是侯府的管事之一,姓王,生得圆脸富态,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他带着得体的笑容,送来一些日常用度,言语间旁敲侧击,试图打听藏海的来历背景,以及与侯爷究竟有何渊源。
藏海只是垂眸听着,待对方说完,才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不见底。“有劳王管事费心。藏海骤逢家变,心神恍惚,许多事已记不分明。蒙侯爷不弃,暂借此处栖身,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有他求。”声音平和,语调平稳,却将一切试探都挡了回去,滴水不漏。
王管事碰了个软钉子,面上笑容不变,心里却暗自嘀咕:这少年,不像是个简单角色。
消息传到正院,侯夫人蒋襄正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草。她听着贴身嬷嬷的回报,手中精巧的金剪停也未停。
“哦?倒是沉得住气。”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老爷呢?”
“侯爷回府后便去了书房,至今未出,也未传唤任何人。”
蒋襄“咔嚓”剪掉一片稍显凌乱的叶子,淡淡道:“知道了。既是老爷带回来的人,吩咐下去,好生照看着,别怠慢了。也别让人去随意打扰。”她将“打扰”二字咬得略重了些。嬷嬷会意,躬身退下。蒋襄的目光重新落回兰草上,幽深难测。一个送葬途中被强抢回来的少年,竟能让素来冷静自持的夫君做出如此破格之举,且带回府后又不急于见面……这事,透着古怪。在摸清底细之前,她选择静观其变。
听竹轩内,藏海屏退了丫鬟,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小小的、温润的青色玉佩,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也是他趁人不备,悄悄藏在贴身衣物里带进来的。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藏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那位权势滔天的平津侯看中,带入这龙潭虎穴。美色?他从不觉得自己这副皮相有何特别,更不足以让一个见惯风浪的权贵如此失态。这其中,必有缘故。但眼下,他势单力薄,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唯一能做的,便是隐忍,便是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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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悄然笼罩了侯府。书房内,庄芦隐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揉了揉眉心。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并非忘记了听竹轩里的那个人,相反,那抹清俊而悲戚的身影,不时便会闯入他的脑海。那种强烈的、想要拥有的冲动,在经过半日的沉淀后,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清晰。
他起身,并未唤人随行,独自一人踏着月色,走向听竹轩。
院门虚掩着,院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竹叶的声音。守夜的小厮靠在廊下打盹,见到侯爷突然驾临,吓得一个激灵,慌忙要行礼通报,却被庄芦隐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放轻脚步,走向那间亮着微弱灯光的屋子。透过半开的支摘窗,他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藏海并未入睡,而是坐在书案前。案上摊开着一本书,但他似乎并未阅读,只是执着一支笔,在一张废纸上漫无目的地描画着什么。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愈发单薄,眉眼低垂,长睫如蝶翼般脆弱。他换上了侯府准备的寝衣,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腕骨清晰可见。
庄芦隐静静地看了片刻。此时的藏海,卸下了白日里面对外人时那层无形的戒备,整个人被一种浓郁的、化不开的忧伤笼罩着。那种忧伤,并不嚎啕,却无声无息,浸入骨髓,反而更让人……心生悸动。
庄芦隐推门而入。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藏海猛地一惊,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纸上,晕开一团墨迹。他抬起头,看到逆光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瞳孔微缩,下意识地站起身,身体有些僵硬。
“侯爷。”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庄芦隐走近,目光扫过书案,那张纸上并无字迹,只有些凌乱的、无意义的线条,仿佛主人烦躁不安的内心。“在看什么书?”他语气随意,如同寻常问候。
“随手翻翻,并未细看。”藏海垂眸答道。
庄芦隐拿起那本书,是一本常见的《舆地纪胜》。他放下书,目光重新落回藏海脸上,近距离地看,那皮肤的细腻苍白更是惊人,仿佛上好的瓷器,易碎,需得小心捧护。“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侯府一切皆是上品,并无不惯。”藏海的回答依旧客气而疏离。
“你在怨本侯。”庄芦隐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目光如炬,看着眼前这少年试图隐藏的所有情绪。
藏海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的深潭:“藏海不敢。侯爷权势滔天,能得侯爷青眼,是藏海的‘福分’。”他将“福分”二字咬得极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庄芦隐并不动怒,反而觉得有趣。像是一只被关入笼中的幼兽,明明害怕无助,却还要竖起全身并不坚硬的刺,试图保护自己。这种矛盾,这种强装的镇定,反而更激起了他探究的**。
“你父亲,是因何去世?”他换了个话题。
藏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积劳成疾,药石无灵。”他简短的答道,不愿多谈。
庄芦隐也不再追问。他今日来,并非为了审问,只是想亲眼确认这个人的存在,确认那份莫名的心动并非错觉。如今见了,那份感觉依旧鲜明,甚至更甚。看着他强忍悲伤、故作坚强的模样,庄芦隐心中那点强取豪夺带来的微妙愧疚感,竟奇异地转化为了更强烈的占有欲。他想将这个人圈禁起来,保护起来,让他只为自己展现喜怒哀乐。
“早些安歇吧。”庄芦隐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既入了侯府,以往种种,便暂且放下。日后,自有你的前程。”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藏海一眼,转身离去,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门被重新关上,屋内只剩下藏海一人,和那跳跃的烛火。他缓缓坐回椅子上,看着纸上那团碍眼的墨迹,良久,轻轻闭下了眼睛。庄芦隐的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宣告。他的“前程”,已然与这座侯府,与这位深不可测的平津侯,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而另一边,庄芦隐走在回书房的路上,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他知道,自己今日之举,已然在平静的侯府投下了一颗石子。后续会激起怎样的波澜,他并不十分在意。权势在手,他自有掌控一切的自信。只是,那个名叫藏海的少年,那双清冷又隐含着倔强的眼睛,恐怕短时间内,是难以从心头抹去了。
听竹轩的这一夜,注定无人能真正安眠。藏海在陌生的环境中思索着未来的每一步,而侯府的各处院落里,关于他的猜测、忌惮、好奇,才刚刚开始发酵。风,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