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阳光已带了几分燥意。平津侯庄芦隐处理完公务,正乘着马车回府。车内熏香袅袅,是上好的沉水香,气味清冽沉静,一如他这个人。他并非耽于享乐之辈,权势、财富、美色,于他而言,皆是可控之物,而非惑心之魔。府中仅一妻一妾,妻蒋襄,乃门当户对之姻,为他育有长子庄之甫,端庄持重,掌家有序;妾沈宛,性情柔顺,通晓音律,生下次子庄之行,也算为侯府添了几分鲜活。对此,他甚为满意,秩序与掌控,是他立身之本。
马车行至离侯府不远的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忽然缓了下来,外头传来隐隐的哭声与哀乐。
庄芦隐微微蹙眉。
随即,车帘被马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马夫面带难色,低声道:“侯爷,前头……前头有送葬的队伍,正对着咱们来的方向。这……白事冲撞,怕是对侯府不吉,您看是让他们避让,还是咱们绕行?”
庄芦隐心中顿生不悦。他虽不信这些无稽之谈,但终究觉得晦气。回府的好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丧仪搅扰,一丝不耐烦浮上心头。他冷哼一声:“光天化日,大道朝天,何来冲撞之说?”话虽如此,他还是伸手,略带烦躁地掀开了车窗口的锦帘,欲亲自看个究竟,再决定是斥责对方速速让路,还是图个清静改道而行。
目光所及,首先是一片刺目的白。披麻戴孝的人群,抬着一具不算丰厚的棺木,唢呐声呜咽,纸钱随风飘洒,带着一种与这春日暖阳格格不入的凄惶。庄芦隐的视线淡漠地扫过,正准备开口令其退避。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定格在送葬队伍最前方,那个手执引魂幡、一身重孝的年轻身影上。
周遭的一切仿佛瞬间虚化,喧嚣的哀乐、飘零的纸钱、哭泣的人群,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那人,清晰地、锐利地,撞入他的眼底。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缟素,更衬得他身形单薄。许是因守孝悲伤,他面色苍白,近乎透明,却并非病态的孱弱,反而像上好的羊脂玉,泛着一种温润而清冷的光泽。眉眼如墨画,清俊至极,一双眸子因含着悲戚,显得格外幽深,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唇色很淡,紧抿着,勾勒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和倔强。
他站在那里,悲声之中,宛如一株被风雪摧折却依旧挺立的玉树,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动人心魄的力量。
庄芦隐见过太多美人。环肥燕瘦,各具风情,于他,不过是些可以点缀门庭、彰显权势的物件,从未真正入心。他甚至自觉并非好色之徒,否则以他平津侯之尊,府中何至于如此“清净”?
可此刻,对着这个分明稚嫩、且身处丧仪之中的少年,他的心,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而陌生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不是怜惜,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更为直接、更为霸道的占有欲——他想将这个人,从这片悲悲切切的白色中剥离出来,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纳入他所掌控的世界。
什么晦气,什么冲撞,瞬间被抛诸脑后。他甚至忘记了对方正在办丧事,忘记了这不合时宜的场合。
那少年似乎察觉到这道过于专注且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微微抬起眼帘,目光与庄芦隐对上。那眼神里有戒备,有悲伤,有一丝茫然,却并无寻常百姓见到权贵车驾时的惶恐与闪躲。
庄芦隐心头那股莫名的火焰烧得更旺了。他放下车帘,沉吟一瞬,对外吩咐道:“去,问问队伍前头那个披麻戴孝的小公子,姓甚名谁。”
心腹侍卫瞿蛟领命而去。他身形魁梧,面容冷硬,是庄芦隐身边最得用的影子,惯会处理各种不便明言之事。瞿蛟大步走到那少年面前,低声问询。
队伍因这突如其来的权贵家臣而出现了一丝骚动和不安,哀乐也弱了下去。少年看着瞿蛟,又望了一眼那辆彰显着身份地位的华丽马车,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黯淡。他低声回答了些什么。
瞿蛟很快返回,在车窗外躬身禀报:“侯爷,那小子说他叫藏海。”
“藏海……”庄芦隐在唇齿间将这个名字细细咀嚼了一遍。藏于深海,敛尽光华。倒是个好名字,配得上那样一副清极艳极的容貌,配得上那一身即使在悲戚中也难以完全掩去的独特气韵。
他心中主意已定。那是一种久违的、遇到心仪之物必须即刻纳入囊中的冲动,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喙。
“瞿蛟,”庄芦隐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把人请回府里。”
这个“请”字,落在瞿蛟耳中,自然明白其真正的分量。他没有任何犹豫,再次转身,走向送葬队伍。这一次,他的态度强硬了许多,直接对那名为藏海的少年做出了“邀请”的手势,而他身后,几名侯府护卫也默然上前,无形中形成了威压。
送葬的队伍顿时慌乱起来,有人试图上前理论,却被护卫凌厉的眼神逼退。死者为大,但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这“大”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藏海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看看棺木,又看看眼前强势的瞿蛟,最后,目光似乎穿透了马车厚重的帘幔,与车内那双主宰他命运的眼睛对视了一瞬。他紧咬着下唇,那淡色的唇瓣被咬出了一丝血色,更添惊心。最终,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他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徒劳。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中的引魂幡递给身边一位看起来是长辈的老者,对着棺木,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个头都磕得缓慢而沉实,仿佛在践行一场无声的诀别。
然后,他站起身,不再看那些惶惑无措的亲人,也不再看那具承载着他至亲的棺木,一步一步,走向了平津侯的马车。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那身刺目的孝服在春风中微微摆动,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却依旧不肯屈从地昂着头的白鹤。
瞿蛟为他掀开车帘。藏海低头,弯腰踏入车厢。
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以及属于丧事的烟火气息,瞬间侵入了沉水香统治的领域。庄芦隐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少年,他低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可那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身体,又透露出内里的坚韧。
“不必害怕,”庄芦隐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缓,“本侯见你……气质不凡,心生喜爱,邀你过府小住几日。”
藏海依旧垂着头,沉默。这沉默,像一种无声的抵抗。
庄芦隐却不以为意。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来磨平这初生牛犊的棱角,来让他习惯这侯府的规矩,以及……他庄芦隐的存在。
马车再次启动,骨碌碌的车轮声碾过青石板路,将身后的哭丧声与纸钱远远抛开。车厢内,沉水香与那奇特的清苦气息交织缠绕,一种微妙而诡异的氛围在沉默中弥漫开来。
庄芦隐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心中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他知道,自己今日的举动,堪称孟浪,甚至荒唐。强抢一个送葬的少年回府,若传出去,必是朝野笑谈。但他不在乎。权势到了他这般地步,些许风流韵事,不过是锦上添花。更何况,他并非将其视为娈宠,那种感觉更为复杂……是一种强烈的,想要收藏、想要掌控、想要揭开那层悲戚与清冷外表,探寻内里真实模样的**。
他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如此强烈而不讲理的兴趣。
而藏海,始终静静地坐在角落,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平静的波澜。前路未知,命运在顷刻之间颠覆。父亲的棺椁尚未入土,他却已被迫离场,踏入这象征着无尽权势与未知危险的侯府深宅。
马车驶入平津侯府高大的门楼,沉重的朱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以一种强横而突兀的方式,为他拉开了序幕。
侯府内的众人,很快便知晓了侯爷带回一个“送葬少年”的惊人之举。正室蒋襄闻言,只是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面上无波无澜,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沉的算计。妾室沈宛则是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物伤其类的怜悯。长子庄之甫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父亲此举有**份。而次子庄之行,则更多是纯粹的好奇。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那个被安置在侯府僻静院落“听竹轩”的少年——藏海身上。
他就像一颗突然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注定要在这深宅大院中,激起层层涟漪。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私设无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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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平海漫漫]惊鸿劫(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