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后还是报了缯氏的名字,让店小二去缯氏一族取款。
别问为什么不直接报缎君衡的名字,他没钱,他家也没那么多钱。
全被前任上司孤城不危扣完,连我想扣他工资都得排队,我都有些怀疑这家伙这么热衷到殿里给我上课,是为了蹭宫中的饭菜,现在还蹭上了我的小金库。
说是小金库,不如说是前任王,我大哥的金库。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总之他的私房钱一片金光闪闪,需要单独建一个库房存放的那种。
考虑到运营一个国度上下花费并不少,加上我平日几乎都在宫中,没什么外欲需求,更没有后宫。所以我上位的那会把大多数都充了国库,只留下一点作为我平日的花用。
就目前家底而言,并没有其他控灵家族来的丰裕,和缎君衡的经济状况自是左手打右手的相似。
我就知道,被缎君衡惦记上绝无好事。
短短一段从宫中到缎君衡家里的路,我走得像人生的走马灯,大起大落,到最后就剩下爱咋咋地的奔溃心态。
怕再来什么我都能心如止水的接受。
缎君衡看我在前面独自快走,轻咳一声靠过来,“吾的好行简,乖行简,麦生气了。”
谁是你的好行简,乖行简。
我木着脸,扭头看他,语调毫无起伏的说:“怎么会呢,我怎么还会生气。”
话是这么说,可人怎么看都是气坏了的模样。
缎君衡瞧了瞧大包小包拎满的手,想着这下是想顺毛都难了。
“虽然出现了一点意外。”还是差点把两个人都赔在饭馆洗碗的意外,缎君衡仔细回想却也觉得有些好笑,心情很好的说:“但王亦看到如今民间恢复生机的模样,不是吗?”
我又没经历过宙王治下的生活,怎么知道有什么差别。不过就目前看来,至少不会显得死气沉沉,民众脸上也有了笑颜。
“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我大概知道缎君衡把我拐出来作什么,无非是让我看看现下的中阴界百姓安居乐业、国泰平安的一面。但实际上来说,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的有多好,不过是前一任实在太差,衬托得我光伟罢了。
等等,为什么缎君衡忽然生起让我出来听民间声音的想法?
不对劲,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我突然警惕,一身反骨脾气席卷而来,眯起眼对狐狸帝师说:“你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别忘了,我们说好等灵儿能接手,就让我当回剑客行走天涯。”
这人该不会是想套牢我!
我绝不准!
缎君衡闻言瞪大那双狭长的眼睛,十分委屈:“王怎么能这么想臣,吾是那样的人吗?”
与他相反,我一双眼睛眯成缝,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他,甚至绕着他转了一圈,总觉得从他身上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缎君衡的视线也跟着我转了一圈,目光闪烁了一下,扭捏道:“怎么这样看着吾,吾会害羞。”
“没什么。”略有些应付不了他故作姿态的举止,我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嫌弃的远离,长眉皱起,“不过想说,你对我而言毫无信用可论。”
简直像是风筝一般,看似远离,距离却始终随着动作互相牵引。
我的后退,换来缎君衡朝前几步,他衣摆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起,似雾霾般飘散半空,纷纷扬扬,若绸缎般的流云,与我的发丝纠缠。
他略微歪了头,翘起的嘴角看起来略有狐狸的狡猾,拖长声音,“这话真是伤臣的心——”
够了。
他怎么随时随地都能摆出一副被抛弃的怨夫的姿态呀,搞得我是什么负心汉一样,感觉他下一秒就要唱出‘苦守寒窑一十八年整’了。
我闭紧嘴巴扭头就走,缎君衡在我后面飞快紧追。
“哎呀,等等吾~”
什么阴魂不散的场面,我简直要抱头乱窜。
“缎君衡,你能不能正经点?”受够他三句话不到就要皮的性格,以前大哥是怎么受得了他?
“王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吾哪里不正经。”缎君衡满手大包小包速度竟不下于我,施施然跟在我身后,甚至有余裕从我是身旁探出头来,“吾明明是好好的和你说话啊。”
“你这叫正经,让月藏锋情何以堪?”要我说,月藏锋才适合当帝师吧?
缎君衡优哉游哉地迈着长腿,看上去仿佛像个晃着大尾巴的狐狸,笑嘻嘻蹭到我跟前,眼底有些狡黠,“吾这叫配合年轻人的步调。”
说得你是什么老头子一样。
我瞪大眼睛:“我不需要。”
每天被他气得鸡飞狗跳,哪里好了?更别说我的贴身侍卫六独天缺,看着我们就是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虽然他的面瘫脸上看不出来,可他眼神已经明明白白告诉我事实。
——中阴界的未来掌握在面前这两个人身上,怕是迟早药丸。
“不,你需要。”缎君衡肯定点头。
我疯狂摇头,就差在胸口比出一个大大的X:“不需要。”
“你真的需要。”遍寻中阴界,哪还有比他更好的帝师?
我气得连名带姓叫他:“缎君衡!”
“吾在~”好好两个字说得山路十八弯的缎君衡轻俏狡黠地眨了一下右眼。
“给我闭嘴!”不要再刺激我脆弱的神经了。
缎君衡不死心:“聊聊嘛。”
我斩钉截铁拒绝:“不要。”
“好吧。”缎君衡答应的非常快,快到我差点没反应过来,转而话锋一转:“提着这么多东西好累,王不如发挥一下爱心,帮忙分担。”
谁要管你啊!
借了我的面子让缯氏付钱,还想我帮他提食盒。
我单手摆出‘去去去’的打发小动物的动作,嫌弃道:“谁让你非要点餐,就该自己提着。”
缎君衡看我拒绝,“好行简,乖行简~”
看你这健步如飞的样子,哪里像是需要帮助的人?反而说我才需要帮助,被狐狸黏上甩不掉。
我几乎气笑:“自重。”
一路吵吵闹闹到缎君衡目前的居处。
魅生早在几日前,就听缎君衡说今日会带一个人回来用饭,可他对来者身份并没有详说,只含糊道是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脾气直率活泼,嘴硬心软,非常可爱。
能被缎君衡说可爱……以魅生和他长期相处的经验,那大概代表了很好欺负。
一个很好欺负的少年,到底是从哪里认识?况且以缎君衡目前在中阴界的职位而言,他最常接触的,又能被称为少年岁数的人,寥寥无几。
莫非是……
她心底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却不敢说出口。
时当正午,日悬中天。缎君衡暂居的府邸建于湖畔边,草木繁盛茂密,水色澄清。屋前载种数株细柳,青翠柳枝细长柔嫩,碧色透过湖面上吹来的湿润水雾,朦朦胧胧,清新柔丽,多姿得动人心扉。
豆绿色蜻蜓伶仃轻盈地落在岸边摇曳的水草上,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扰平静,晶莹翅膀晕开一线灿烂,展翅高飞。
相错的衣袍在水面倒影上匆匆掠过,魅生抬起眼,看见飞扬的绛色纱衣,带映飘风,耀眼明媚的容颜,拥若丹霞,清夺天光。
拌嘴的声音隔着半道小桥清楚传到魅生的耳中,她上前一步,朝二人行礼。
我习惯性挥手,免了对方多礼,可她还是坚持行完。
“魅生参见烜王。”
我这才凝目,看向说话的小姑娘,怎么看都看不出一丝缎君衡的影子,外貌黑发白肤,很是清秀,且正经。
“不用多礼。”我示意对方去接缎君衡手上的食盒,他抱怨了一路手酸,简直吵死个人,顺便好奇问出口:“你就是缎君衡的女儿?”
魅生刚接过大包小包,还未回神便听到这句话,下意识看向在一旁捶肩膀的缎君衡。
“是哦。”缎君衡接话的很快,在魅生开口之前就肯定了对方的身份,扶着她的肩膀往我面前凑,邀功一般道:“很可爱吧。”
“灵狩大人……”魅生面色出现一丝慌张。
我翻了个白眼:“不像你就很可爱。”
再来一个小号缎君衡,我不得烦上加烦?画面太可怕,我不敢想象。
“哎呀,王这番话真是让人伤心啊。”缎君衡松开魅生,转而拉过我往府邸里面走去,“来看看吾家。”
房子而已,有什么好看。
再说会有什么房子比王城更豪华?
话是这么说,我依旧是左右打量了一下他的住所。一句话形容,很有缎君衡的风格。
虽他总是看起来不着调,可不笑的时候,眉宇间的冷硬便显露出来,疏离冷淡,凌厉得宛如出鞘的利剑,使人心慑。
他府邸风景也是如此,看似处处风雅,在不经意处总能窥见八卦五行的术法痕迹。
我没好气地拨开他的手,“说话归说话,别动手动脚。”
缎君衡从善如流松开手腕,背在腰后,嘴角扬起来:“难得出来走走,王不如放松点。”
“哪种放松?”说着我瞥了他一眼,翻起旧账,“因为吃霸王餐被扣在饭店洗碗还债的放松?”
“咳咳。”缎君衡当做没听见,优哉游哉地说:“不知今日有什么菜色?”
你打包回来了那么多菜,不管是什么菜色,大概都丰富的超乎我的想象。
然后我们对着桌子上孤零零的三菜一汤发呆。
三菜:白菜炖豆腐、蒜蓉炒菜心、荷塘小炒。
一汤:冬瓜海米汤。
我沉默了。
这就是缎君衡说的大餐?
真大啊,一点肉丝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招待的是和尚,怪不得要拐我去打包,想吃大餐的分明是他。
缎君衡试图解释:“一定是还有其他菜没端出来。”
“真是……青青白白好一顿大餐。”我幽幽抬头看他,扯了扯嘴角,忽而抄起砂锅大的拳头朝着他的肩膀捶去:“说什么观察民生,我看你根本就是故意算计我的小金库!”
好啊!好啊!就知道这家伙憋着一肚子坏水!
还差点把我都扣进去洗碗!
我今天不把他的狐狸毛全部拔完我就不叫孤城行简!
缎君衡抱着头一下子就窜了出去,慌张道:“吾不是,你听吾解释!”
“我听你个¥……&%×&……给我站住!”
慢走一步的魅生方踏入院子就看到这番风景,眼眶逐渐睁大,眼神亦从敬畏缓缓化作无语。
她无视远处缎君衡挣扎求救的呼喊,视线穿过院子,眺目远望。
——灵狩大人的工资,大概这辈子都拿不到了。
她悲伤的想。
2.
因为家中来的客人身份特殊,魅生重新做了几样好菜,连带着缎君衡特意打包回来的食物一起,堂中的桌子差点都放不下。缎君衡见状便建议去院中用餐,正好院中景致优美,夜风杨柳,月下梧桐,飘堕几缕淡淡清香,令人不自觉放松身心。
院中摆放一方圆桌,并无主次之分,我随意捡个位子坐下,缎君衡和一名剑客坐在我左右两侧,魅生坐我对面。
原本那个小姑娘还不愿意留下,是缎君衡强行将她拉过按在位置上。
第一次和别人吃饭,我有些不知怎么动筷。倒是缎君衡,十分自然地拿起筷子给我夹菜,热情推荐:“来尝尝这块豆腐,是魅生亲自磨的,非常细嫩。”
我低头瞧饭尖上的豆腐,颤颤巍巍,白白嫩嫩,心里想的却是:怎么豆腐都要自己磨,缎君衡家穷到这个地步?
夹起尝了一口,我注意到魅生紧张的眼神,下意识开口:“嗯,很好吃。”
“吾就说,魅生手艺中阴界第一。”缎君衡笑了开来,开始疯狂给我夹菜。
“菜心亦不错,你吃两口。”
“冬瓜炖得入味,你吃两口。”
“莲藕可是今早方出水,清炒后脆嫩无比,你尝尝。”
“好了好了,我自己来。”我连忙端起碗,桌子下踹过分热情的缎君衡一脚:“收敛点。”
“好吧。”缎君衡看着筷子遗憾地叹一口气,视线一转,立马理直气壮的要求:“十九,给为父掰个蟹腿。”
黑衣蒙眼剑客恍若未闻,端起碗吃自己的饭。
缎君衡眼睛一瞪,柔柔弱弱往我肩头一靠,拉起袖子佯装抹眼泪:“你看看这个不孝子,在客人面前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吾。”
魅生心惊胆跳,对方怎么说都是中阴界的王,就算脾气再怎么好,也不该太过放肆。
她放下筷子赶忙开口:“让魅生来吧。”
“少理他。”我抽回袖子,啧了一声,随手夹了一块莲藕放在他碗里:“吃的都止不住你表演的**。”
“活跃一下气氛嘛。”缎君衡被打断表演反而笑嘻嘻,端起碗说:“果然还是行简心疼吾。”
不,我单纯是怕你儿子掀桌。
要知道这桌饭有大半的菜色都出自我的钱包,我绝不准任何浪费。
我捏紧筷子,“过节别逼我揍你。”
缎君衡大惊失色,牢牢护住碗:“王下午不是揍了?”
“我可以再揍一次。”
他欲言又止,委屈巴巴:“在小辈面前给吾一点儿面子。”
你耍宝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你的面子?
我气笑,又夹一块烧鸭给他:“少说话,多吃饭。”
好歹是花了重金买的,吃不完看我不真的揍他。
缎君衡总算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开始吃饭。
寻了空闲,我观察一旁据说是缎君衡家中老大的黑衣男子,据闻是中阴界三大剑客之一,名为黑色十九。
瞧着是个不爱说话的性格,上桌到现在也没开过一次口,和多话的缎君衡简直是两个反差。是说他家的孩子没一个和他相似,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几乎都天差地远。
且仿佛对我没什么好感,不知道是出自我的身份,还是因为我大哥。
这么一推敲,大哥以前肯定对缎君衡态度不太友好,否则他家的人不会都是或警惕或戒备的反应。加上缎君衡曾被流放绝境长城,我的推测更非无穴来风。
和缎君衡斗智斗勇了一天,胃口当真不错,一桌丰盛饭菜吃得七七八八,剩了一些缎君衡很接地气的说可以当明日午饭。
真·俭朴。
吃完饭,缎君衡拉走我说要散步消消食,留下魅生和黑色十九收拾碗筷。
“不帮忙真的好吗?”我回首看那边收拾的两人,开口问。
“嗯?”缎君衡不在意地挥挥手,笑语:“来者是客,再说,怎好劳烦王做此等琐事。”
说的好听,劳烦我付钱就可以是吧?
我略微无语,“那你呢?”
我不好帮忙,他就好意思吃完拍拍屁股走人?
缎君衡理直气壮,“吾要陪客人。”
我眼帘瞬间搭下,朝他露出一双死鱼眼,呵了一声:“你不给我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他左看看右看看,当没听见,兴致勃勃地建议:“王喜欢钓鱼吗?”
听语气就知道他闲不住,恰好他的房子外有一条河流,今日来的时候有顺势观察一眼,确在其中看到了游曳的鱼群。
他拽着我绕过小院,走到后门外一处小亭,上面摆着几杆竹杖和鱼篓,想来平日会在此处消磨时间。
我坐下来熟悉地摆弄鱼竿。
缎君衡坐在我旁边,看我动作娴熟地挂饵抛线,开口问:“王好似很熟练。”
“在外不用叫我王。”我对这个身份并不在意,难得放假更不想想起这个事实,叹气解释:“崖下时学会的。”
独自一个人生活,总要会一点技能。
缎君衡闻言没说什么,捏起些许鱼料,有一下没一下地抛进河中,帮忙打窝。
“方才见你好似很在意十九,介怀他的态度吗?”过了一会,他才开口问。
湖面波光粼粼,我与他的衣袖一同垂下,在青石砖边左右摇曳,扰乱湖面寂静的倒影。
黑色十九对我的态度确实不怎么样,并不似宫中人那般尊敬,也不似缎君衡那般亲近,反而更像将我当做可有可无的空气。
不过我本就不曾作为皇女生活,更没有身为王族的意识,是以并不在意这个,只是奇怪其他事情。
“你说他是你的儿子。”我侧头瞧缎君衡的容貌,奇怪道:“但无论是魅生还是黑色十九,都与你不相似。”
虽说我和两位哥哥长相也完全不相似,不过仔细观察,其实还是稍微能看出一点血缘上的羁绊,谈不上五官有哪里相似,应该说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觉,让我们三人一看就是兄妹。
大概是都有出身王族的血脉,我们三人的体质本就有别于其他中阴界的人,才能修习王族才能修习的双极功体。
但缎君衡和他两个孩子不同。
别说五官上的相似感,若缎君衡不说,我是决计猜不到这两人是他的孩子。
“原来你是在注意这个。”缎君衡眨眨眼睛,笑道:“其实二人皆是吾收养的孩子。”
我恍然大悟。
怪不得一点都不相似,来的时候也没看到缎君衡的夫人,本以为是有什么事情所以不能出面,没想到真相是他是个单身寡爹。
“真是辛苦他们了。”摊上这么个爱玩的爹。
只是看他对两个孩子十分照顾的模样,却也让人有些羡慕。
我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连哥哥们都不曾面见……嗯,话不能这么说,大哥是见过的,只是一见面他就挂了,也没什么兄妹情分可言。
这命格,注定我不能和任何血亲相见,包括灵儿。
缎君衡察觉到我言语中的落寞,往我旁边凑了凑,开玩笑道:“可要吾借你一个宽阔的肩膀靠靠?”
我冷不丁抬眼扫他一眼。
缎君衡对上我的眼神,唇边的笑容凝了凝,忙想直起身子。
没让他推开,我及时伸手拽住他衣袖,放松腰背靠向他肩头,发顶抵在他颈侧。
身后温暖的躯体一僵,缎君衡好似没想到会有这个发展,右手虚虚地扶着栏杆,一时无言。
“干嘛。”我懒洋洋的开口,手上钓竿在湖面晃悠,顺势调了个舒服的姿势,“不是你建议要给我靠的吗?”
我这么做的时候并没有想什么,单纯是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互相依靠的姿势,我并不能看到身后的人是什么样的神色,只是感觉到了他的呼吸慢慢平顺,反应没有方才那般僵硬了,只是右手松开了栏杆,虚虚地拢在我身后。
过了一会,他才小心地侧过头,轻声问:“你心情不好?”
我随手拽着钓竿,不怎么在意地用透明丝弦在湖面中晃出涟漪,云淡风轻的开口:“早就不去想这些事了,不过看你和他们相处,难免会想若我和他们都非王室出身,是不是也有这般平凡的日子。而不是……大哥想杀我,二哥,也想杀我。”
“行简。”缎君衡闻言小心地伸手,触了触我的发尾,“不是你的错。”
他说。
——不是你的错。
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他们只能看到我出生就非凡的命格,看到我对他们的威胁,看到我对他们的利用价值。
可我从来都不想当孤城行简。
我想做绎行简。
想做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事情束缚的绎行简。
“我不在意了。”我笑笑,不管现在怎么去想都无济于事,我已经身在这个漩涡,若太过介怀,除了自寻烦恼以外,对我并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选择放下,“其实现在也很好,虽然我总是嫌弃你,觉得你吵闹,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同样很开心。”
“哎呀,这可是难得的夸赞。”缎君衡笑了出来,眸中缓缓凝聚出温柔的神采,声音格外柔和:“你可要写进本子里,好让吾缎三千之名流传百世?”
“再提这件事我就把你推进水里。”好好的,非要破坏这气氛。
缎君衡闷声笑。
与身边的人一同静坐,谈论近乎推心置腹的话,似乎模糊了一些本就有的距离感,给他一种陌生而奇怪的感觉。
缎君衡垂下眼帘,视线透过起伏的绛色纱衣,看见月色下格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方朦胧的倒印着相互依靠的身影。
四周一片安静,尘世的扰攘纷浊似乎都远离了。
有那么一瞬,缎君衡觉得这时光一直维持下去没什么不好,不用去想那些沉淀在温情下的筹谋。
可一眨眼,他又在渺然如镕银的湖水中醒过来,再美好的画面,都似水中月般注定消散。
亭边细柳斜笼,露下叶间嶷嶷皆有光。微风动,湖水晃漾,与林叶相射,照碧若琉璃。
他定定凝视许久,才开口说:“中阴界现下不能没有你。”
他也不能。
“嗯,我知道。”
我散漫的点头,明白他的意思。现在中阴界的情况需要王室功体调和,没有更好选择的前提下,我确实不能就这样抛下一国的人民离开。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如今后位缺失的情况,我的工作量也太大了。
话又说回来。
我神色莫测地伸出手,忽而摸了一把缎君衡的腰,大惊失色:“素日看你蓬松大只,原来只是虚胖啊。”
不怪我这么想,他身形本就高挑,平日惯穿一身毛领大衣,吃的贼多,偶尔迎面走来的时候观感便是好大一只狐狸。我过去当他是胖,结果显山不漏水,披风下腰还挺细。
缎君衡猛地被人摸到腰,整个大惊失色,连带着身体都晃了晃,差点栽倒水下。
他连忙稳住身体,下一秒活像是被人非礼的小姑娘,火速拨开我的手,俊秀的容貌也浮起一丝不自然之色:“小姑娘家家的怎可这般佻薄!”
呃,反应好大。
我眨眨眼睛,有些新奇他这副神色。毕竟他平时可是很厚脸皮,炮火都打不穿的那种,甚至常常拿缎三千开我玩笑。
“好奇就摸了,你在意我让你摸回来?”我无所谓的摊开手,示意他随便摸没关系,反正我不在意。
缎君衡难得瞪大眼,看着我说不出话。
怎么说呢,他这个反应相当微妙,看起来口花花,实际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吗?
他扶着额头,似终于回过神,吐槽道:“吾真是败给你的奇思妙想。”
“还好吧。”说起奇思妙想,刚刚的那一瞬间,我确实有了一个不得了的奇思妙想。视线上下扫视他,缎君衡,中阴界帝师,出自五大控灵家族之首的灵狩缎氏,最重要的是他单身,这么一看简直是天降打工人,“我说,缎君衡。”
我的视线热烈的太诡异,缎君衡小心向后挪了一寸,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吾可以不听王说什么吗?”
我好不容易才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怎么能让他逃掉?而且坑了我那么多次,总要付出点代价。我撑着脸颊,再次张口:“缎君衡。”
缎君衡又向后挪了一寸,抬头看看湖面,“哎呀,鱼竿动了。”
转移话题的技巧真拙劣。我抬起另一只手同样撑在脸下,视线直直定在他身上,“缎君衡。”
“再不收杆,王的鱼要跑了。”缎君衡顾左右而言他。
“抓到一只狐狸也不错。”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而我钓鱼,不管对方愿不愿意,都得给我挂上那根鱼竿。我笑眯眯道:“你说是吧,缎三千。”
缎君衡浑身一个激灵,肉眼可见的慌了,“吾的好行简,乖行简,老夫一时的笑语,你万不可当真。”
“可是我已经当真了。”我歪过头,无辜的看他:“所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是一直想让缎三千之名流芳百世?如今机会来了,你怎么还要推拒。”
什么叫祸从口出,这就是祸从口出,可怜他一世清名,竟毁在自己手上。
一滴冷汗自缎君衡额上滑下,滴落在身侧水面,惊起一池涟漪。他以前面对宙王的时候都没那么慌张过,一肚子的话语都说不出口,不由得抬起袖子擦擦额头:“王此举真是折煞臣。”
“折煞什么?”我莫名其妙,心想他说话怎么奇奇怪怪:“不过是让你暂掌中阴界阴魂事务罢了,这到底也是你的专长,大不了给你涨工资。”
缎君衡擦汗的动作一顿,手放下来,表情复杂:“暂掌中阴界阴魂事务?”
众所周知,中阴界传统王掌阳,后掌阴,这暂掌是指……
我恍然不觉他神色变动,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从怀中掏出后掌令符抛给他,无所谓的解释:“大嫂罢工,我方掌中阴界,要看折子和调理地气,根本忙不过来,总不能真的因为这事去娶个皇后回来。反正你没有家室,又擅长控灵术,顺便……”
说到这里,我忽然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狐疑地看他:“……难道你以为。”
“咳咳咳。”缎君衡打断我接下去的猜测,腹诽年轻人说话就是暧昧,他差点想歪,“吾知晓了。”
好哇,他还真以为我要娶他为后,一时间气出笑来:“我没那么想不开。”
“嘁,吾没那么差吧。”误会解开,缎君衡一瞬间恢复过往作风,颇有些狐里狐气:“过去好坏也是万千少女的梦。”
噩梦是吧?
等等,这么说来……
我凑近认真观察他,一会点头,一会还点头,“若单论外表,缎卿丰神秀爽,转盼多情,语言常笑,深藏风仪,确实很好看。”
缎君衡呛到了。
“可惜感情之事不能勉强,况且,你对我来说还是太麻烦了。”我难得占上风,笑嘻嘻的调戏他一把,转而跳起身,落在亭内:“夜深了,我回去睡觉,你也早点休息吧。”
缎君衡意识到我在开玩笑,不由得松一口气,半是抱怨:“王,不娶何撩啊。”
“哦。”我停下脚步,侧身朝他露出恶劣又挑衅的笑容:“我要娶,你就敢嫁吗?”
缎君衡迎着我过分明媚的笑颜,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感,口中却尚算游刃有余:“真不愧是能写出《一代王者如何拳打大哥脚踢二哥登上顶峰一拥三千美男》这本著作的人,王这番话,让吾惶恐。”
我眼帘一垂,露出一副死鱼眼,“你是真想被我推下水。”
“哎呀,可饶过吾吧。”他认输。
我哼了一声,转身往院内走去。
夜色深深,月色幽静,落入墨色阴影的走廊一片迷茫,摇曳的枝影逐渐吞没绛色身形。
待人快要彻底消失眼中,却见那人蓦然回首。绛绡随夜风缭绕,立在黑暗中的人却如琼枝玉树,若一轮暖日,胜过绚丽朝霞,照亮彻夜阴霾。
“不管你到底为何要我坐上这王位。”我弯起眼睛,看缎君衡略微怔忪的神色,微笑着说:“我相信你不会做出对中阴界有危害的事情,所以……缎君衡,想去做什么就做吧,我赋予你这个权力。”
月下半倚在栏杆的人似乎愣住了,过了好一会,他笑了出来。
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揶揄作戏的诙谐笑意,也不是面对着宫中大臣那种万计在握的从容笃定的笑容,他好像是忍不住一般弯起嘴角,仿佛我方才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王的风仪,真令吾心动呀。”他说。
嘶——
感谢可以,心动免了。
我果断扭头跑路,遥遥抛下一句:“再见。”
亭边,月色霜凉,湖面清澜澄鉴,忽而一尾鳞光上下,扰起涟漪繁波。
缎君衡缓下腰身往后靠向亭柱,出神望着湖面逐渐荡漾开的涟漪,半晌,他缓缓抬手,用指尖触抚肩头,低低笑出声。
“哈。”
3.
难得放假,我自是放松。
缎君衡说今日要去踏青赏景,早早就催促魅生准备,我本想上前去帮忙,可惜被魅生拒绝,只好坐在小院树下,跟同样帮不上忙的缎君衡坐在一起喝汤。
魅生手艺真的没话说,这一盅鸡汤煲得鲜美入味,我都动了心思想把人挖进宫里给我做饭了。
可惜,我担心我要真的这么做,缎君衡会以自己不会做饭可能饿死在家里为理由,从而赖在宫中不走。
想想得失,我决定放弃这个想法。
缎君衡似看穿了我的想法,炫耀一般得意洋洋:“魅生的手艺不错吧?”
摊上这个懒狐狸,想来手艺是能受到充分锻炼。
我喝完汤,把碗往桌子上一放,说:“又不是你的手艺。”
缎君衡吃得一嘴油光,闻言扭头看我一眼,笑:“想尝吾的手艺?”
“不要,怕被毒死。”我不客气的吐槽。
“行简你越来越刻薄了。”缎君衡唉声叹气,捂着胸口说:“吾明明记得在皇城初见你那会,你天真可爱,毫无戒心的模样,甚至担心我会被你的暗卫波及,特意绕路离开。”
我:……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
再说,我根本不是担心暗卫波及到他,单纯只是根据自己本就计划好的路途逃跑。
“你还真会给自己的脸上贴金。”我无语地翻白眼。
他自豪地挺起胸膛,毫无羞愧的说:“当然,这可是缎某的看家本领。”
我深呼吸一口气。
过了一会,魅生听见离厨房遥远的位置,传来一声巨响。
她无奈摇摇头,灵狩大人又在惹王生气了,真是不长教训。
*
一路上,缎君衡都以自己受了重伤为理由,硬要赖在我身上,让我拖着他爬山。
我:……
要不是看在他两个小孩都在现场的情况,我非要让他再受一次伤。
第一百零一次甩开背后的蓬松狐狸,我忍无可忍道:“缎君衡,你想被我扣薪水吗?”
缎君衡比了个√的手势对着自己的下巴,得意又狡猾地笑道:“没关系,吾可是被王养着的帝师。”
我磨着后槽牙,威胁他,“信不信我让你喝粥一年?”
缎君衡毫不在意,反而笑嘻嘻地凑到我面前,“雷霆雨露,皆是王恩~”
错觉么,总觉得昨晚之后,缎君衡在我面前越发不遮掩自己了,连之前偶尔感到的距离感都完全消失。
我目不斜视,抬脚狠狠在他脚上踩了一道。
皆是王恩是吧?吃我庐山升龙霸!
一路斗嘴到半山腰,忽而从身后传来了一声犹豫又茫然的呼唤。
“王?”
我和缎君衡同时回头,看见不远处拿着一支杜鹃花的月藏锋。
他好似完全没意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我,更没想到我会和缎君衡一家出来爬山,愣了一会后很快走上前,意图行礼。
我挥挥手,“别多礼,我今日是以普通人身份出来游玩。”
月藏锋动作顿了一下,抬首看向四周,才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直起身道:“王也是来此参加花集的吗?”
花集?什么花集?
这么说来,他手上确实拿着一枝杜鹃,听闻我大哥的妃子缯鸣夏极爱杜鹃花,这两人之前似乎也有某种传闻。这么一想,我认真打量起月藏锋,这家伙看起来浓眉大眼的,没想到还是个痴情人。
正发着呆,忽而,身后传来一阵异动,是缎君衡借着身形的便利戳我的后腰。
我头也不回的拍开。
月藏锋看我动作奇怪,不由得开口问:“怎么了?”
“没什么。”有狐狸在身后捣乱罢了,我忽略身后轻笑的声音,回答月藏锋方才的问题:“并未注意附近是否有花集,不过是闲暇无事,出来随意逛逛,嗯……算是看看现今民生如何。”
月藏锋闻言神色严肃起来,点点头,认真问:“可要臣一道陪同。”
呃……他拿着杜鹃花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意外,虽说缯鸣夏曾是我的嫂子之一,可她说起来不过是单纯倒霉被我大哥看上,若非如此,或许后面的一系列事情都不会发生。
我对大哥没什么感情,况且人都死了,活着的人就不该被过去的错误束缚,也该有新的未来。
“不用,有缎君衡陪同即可。”我婉言拒绝:“难得休假,你不必拘束,自行游玩便好。”
“这……”月藏锋看向我身后弯眼笑眯眯的人,似乎误会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既然如此,臣不打扰了。”
我:……
你这付表情,是恍然大悟了什么?
算了,懒得计较这些小事。
稍微关心了一下灵儿的学习进度,我干脆挥手让月藏锋离开。
中阴界虽地境特殊,人鬼共存,可论起风景,并不逊于苦境,上山一路来眼见千花烂熳,烟霞含宿润,耳中林间百鸟啭清幽,石阑干畔坠流泉。
大概是中阴界难得的节日,上山一道人烟辏集,两道平缓的地带摆了不少摊贩,或以竹笼倒置在地,用长板横在上方支出长桌;或背高于背的货架,边走边叫卖,很是热闹。
在这巍峨高山,居然还有卖羊汤的。
我眼神诡异。
缎君衡误解了我的反应,笑问:“可要吾买一碗来尝尝。”
尝什么?
我还没那么好的心情来忆苦思甜。
真·忆苦。
我可没忘记自己是怎么被缎君衡的一碗羊汤骗来当王的事情。
“无聊。”我绕过他快走几步,听缎君衡在后面欢快的笑出声。
很快他又跟上我的脚步,不知从哪里拔来一根芦苇在手中晃来晃去。
我看他一眼,神色讶异,问:“从哪拔来的蒹葭?”
这附近可没有河。
缎君衡捻着芦苇,悠闲地左摇右摇,嘴角的弧度变得大了一些:“月藏锋从哪里得来,吾便从哪里得来。”
买的么?什么时候?
缎君衡的审美还真是奇妙,买芦苇作什么?
我懒得理他,嗯了一声又将视线投到周边的位置,观察来往行人。
缎君衡看我不接话也不气馁,用手中芦苇扫我的脸,笑问:“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下意识开口:“我在想,是否有可能让中阴界无须王室功体调和,亦能正常存续。”
缎君衡确实没想到我会思考这个问题,侧过头,语气略带奇异:“为何忽然有这个想法?”
“没什么。”是方才看到月藏锋才突然有这个想法,我思忖着:“单纯觉得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为王者的品性上,受其要挟,不如选贤任位。在这之前,首要解决的就是地气问题。”
一个宙王就能搞得全国上下哀声怨道,民不聊生,连诸多高层都沦为他个人**下的牺牲品。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解决最首要的问题,也就是中阴界地气必须由王室功体调和的问题。
缎君衡眯眼笑了,笑容格外温和:“你越来越有王的架势了。”
我顿了一下。
嘶——
是坏消息。
我不想听。
不知不觉又站在王的位置想问题,我火速丢到方才的想法,心有余悸道:“一定是工作太久,都成习惯。”
缎君衡果然是那种平常挂着微笑假装听不懂人话,然后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来个会心一击的类型。
超级无敌黑心。
“这不是很好。”他看我一脸后怕,却是更加开怀,几乎能看到他身后晃悠的大狐狸尾巴,微扬起的话尾好像带着笑意,又好像染了其他意味:“吾界之福呀。”
请不要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我没好气拍他手臂一下,要他住嘴,别继续讲恐怖故事。
他毫不在意,接着我刚才的话继续说:“比起地气,还有红潮。”
我一下子又陷入了他的语言陷阱,皱眉点头:“确实如此。”
红潮也是中阴界一个问题之一。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看我一眼,忽而翘起本就狡猾的嘴角,很是恶劣的说:“哎呀,果然越来越有王的架势。”
我:……
我额头暴起一个大青筋。
“缎君衡!”
又给我挖坑!
青山上传来一道巨大的声响,几乎引起地动山摇。
魅生叹了一口气,想就知道会有这个情况,还好她带了跌打药出来。
远处缎君衡又开始耍无赖,硬说自己受了重伤,要王背着才能继续爬山。
“你重死了,给我下去——”
“王好无情。”
“给我闭嘴!”别用我是人渣的语气说这个话!
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和缎君衡一起过节?身心都好累。
蒹葭这个梗,就是那个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个梗我在羽人非獍后续篇,两人重逢的时候也用过,不过当时好像没人看出来(目)
*
依旧是欢喜冤家打打闹闹的日常,插播一点剧情前摇,加上缎君衡动心的一点点痕迹,不过话说回来,我总有感觉……
四章不会写不完缎君衡篇吧(绝望扒脸.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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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缎君衡(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