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优律山城。
千玉屑带若叶汝婴到此,欲将人送入山城,避开森狱战火波及。
“猪头国相,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接小若叶。”天真无邪的若叶汝婴拉着千玉屑的衣袖,再三叮嘱,生怕千玉屑就这样把他忘记,害他只能在苦境虚度年岁。
“再啰嗦,你就要变成猪头了。”千玉屑带开话题,伸手拧若叶汝婴的鼻头,玩笑道:“猪头汝婴。”
“啊,放手——放手啦,我不要变成猪头。”若叶汝婴连忙伸手用力拍他的手背。
遥遥中,来者气息沉稳,一道沉浑带着些许的调侃的声线,从门外响起:“哈,好友,一来就看见你在虐待小朋友。”
夕华沉扶帘而入,千玉屑见人出现,松开了手,朝他打招呼:“久见。”
“是好久未见,你连礼物都不带,一来就要吾照顾你的茶童。”夕华沉故作生气的朝千玉屑抱怨:“吾这儿是什么托儿所吗?”
“抱歉,事出有因,只能拜托你了。”千玉屑不但没有像是以前那般与他笑语,反而神色慎重,好声好气的和他解释:“吾现在麻烦缠身,实无法带他一道行动。”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再为难,岂不是显得他夕华沉很不讲道理?
“吾早叫你退隐,唉,罢了罢了——”夕华沉正欲说什么,遥远处忽然响起琅琅铃声。
似玉佩轻摇,露清如语,随风而响。
“竟是她回来……”夕华沉神色惊讶,不是说去东方寻人了,怎么这么快就回到优律山城?
不过来的正好,有人帮忙带小孩,省得他操心孩子的作业怎么办。
“她?”千玉屑倒是不知道优律山城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陌生者,听夕华沉的语气,似乎很是相熟。
“严格说来,是吾的师妹。”夕华沉这个师妹很少出现在境内,自被父亲收为徒弟后,虽在浮动山城内修行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她便很少停留于此,反而出行在外,去寻找她不见的夫君。
看千玉屑似乎起了好奇心的样子,他半开玩笑说:“虽然吾这名师妹外貌、性情皆是一等一的好,是真正的仙露明珠。不过你可以免肖想,师妹已经嫁人了。”
千玉屑无奈:“吾在你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哈,见过吾师妹你就知晓了。”夕华沉信誓旦旦。
门前帘花,影光颠倒,若疏影印澄波。风中带来略微苦涩且淡雅的杏花香,出现在帘下的衣裳,腰戴清金链玉佩,衣似薄雾轻笼淡濛濛,如长烟引素,白云浮玉,冰清淡薄。
一双手,撩起短帘。
我朝内看了一眼,见到师兄夕华沉与一个容貌陌生的男子。对方一身黄裳,在对上我面容时,惊惶起身,动作突然,竟撞倒身后凳子。
只听哐啷一声,一旁的绿发小童顿时叽叽喳喳地抱怨什么,他却恍若未闻,一双狐狸狭长的眸子,不可置信地打量着我。
——春风半面曾相识,一夜杏花入梦思。
我不明他这番神色为何而来,因并不知他是谁,我看向一旁捂着嘴偷笑的师兄:“师兄有客?”
“哈哈,是,是吾的客人。”夕华沉用手拽了拽黄色衣裳的客人,连忙道:“好咯好咯,别让师妹看了笑话。”
“打扰。”我看他似乎回神了,抿出淡淡笑意,朝他点头道:“我是白道聿斯,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白道……聿斯。”他低低地来回喃我的名字,过了一会才勉强回神,手中玉扇一挥,朝我说:“吾是……千玉屑。”
他一开始的嘴型并不是这个声调,不过在那一瞬间,他吞下话头强行改口,说出另一个我并不陌生的名字。
千玉屑么,目前在武林道上有听闻,是森狱现今的国相,风云人物之一。
我失了探究之心,对我而言,更重要的只有那名至今不见下落的夫君罢了。
“幸会。”我没有多大起伏的对他说了一句话,目光便不再专注于他,对夕华沉说:“既师兄有客,聿斯稍后再来打扰。”
“去吧去吧。”夕华沉挥挥手,指着一旁的小童道:“这小童是若叶汝婴,劳你带他在优律山城走走,吾和千玉屑还有话要谈。”
“好。”我弯身朝绿发小童招手,他顿时跑了过来,拉住了我的袖子。哎呀,好乖好可爱的小童,我软下声调对他说:“我带你去吃点东西,你喜欢吃什么?”
“甜的东西小若叶都爱吃。”
我拉着若叶汝婴的手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和他说:“你乖乖的,我就带你去吃糕点。”
“好!”
千玉屑看人影走远,一时回不过神。
竟会……在这个时候重遇故人。
她居然嫁人了,也是……都那么久了。
已经数甲子时光不见了。
*
若叶汝婴高高兴兴地吃着糕点,一双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时而偷笑。
“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吗?”我有点好奇他的神色从何而来,好似偷吃了蜜的小老鼠。
若叶汝婴赶忙喝一口水,咽下口中糕点,笑得贼兮兮:“你没看猪头国相方才看到你的样子,眼睛都要脱眶了。大姐姐,你真的已经嫁人了吗?”
我倒是没有特别注意他的神色,毕竟,在故人的口中,我的姿色是‘普普通通’。我笑道:“嗯,我已经嫁人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啊!”若叶汝婴继续好奇问。
我微微一怔,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好久了,好久没人向我问起他了。
深埋在记忆中深处,红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低声说,一时陷入回忆中。
2.
我自小有怪症,常常陷入不知名的昏睡,唯有春日时才会苏醒。为了治疗我身上的怪症,久远前,家中长辈带我四处求医,在一次无意的消息中,她听闻某处有无数异法交易,或许其中有治疗我怪病的方法。便带着我穿越凶恶海域,通过鬼牙屿,来到存在海外的独立国度,怪贩妖市。
那时的怪贩妖市还允许外来居民暂住,她在那处买了一个房产,以富商的名头四处打扎交易,一度寻上了当时的国相千盛骑。
我第一次来到陌生地方居住,这里风俗和苦境大相径庭,大多数人都长得稀奇百怪,我一个在苦境平平无奇的人,在此处反而成了异数。
无人交流,无人结识,人人视我为怪人。我便常常呆在人群疏远的地方四处游走,偶尔以物换物,在小摊贩上买些手工制品。
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了。
某日,我一如往常行走在偏僻的树林里。忽而,身上清金链玉佩被疾飞而过的石子打落,掉进狭小的岩石缝隙中。
我下意识回过头,看见几名拿着弹弓,衣着褴褛的小童一哄而散。
想来他们是欲趁着玉佩掉落的时候,抢走值钱的珍品,却没想到会阴差阳错的掉入石缝中吧。
我蹲下身,仔细观察缝隙中闪烁微光的玉佩,没注意到远处慌张逃生的童子们撞上了陌生来者。
这缝隙大小,好像正好可以伸进去一只手。
我试探着把手往里面塞了塞,勉强能够进去,便又往深处走了走,凭借印象去摸索掉落的玉佩。
勾住了!
我心下一喜,连忙往外抽。
“石缝里面可能有蛇。”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手指上好不容易抓住的玉佩再次滑落,似乎掉得更深了。
比起玉佩掉落更糟糕的是,被他一惊,我手似乎卡在里面。
“还不收回手吗?”声音越发接近,一个高冠玄衣,眉目英俊的年轻郎君出现在我身旁。黑红相间的发色束成马尾,眉尾斜飞,显出几分意气扬扬,甚是自得。
我沉默着把手往外拔了拔,除了磨红皮肤,位置竟是丝毫不动,便老实道:“好像卡住了。”
“卡住了?”那人像听见什么有意思的事,微挑起眉。过了一会,他撩起袖袍蹲下身,仔细看着我的手,连问都不问,就搭在我手臂上,使力往外拔了拔。
我:……我不是木头。
被他那么一用力,别说拔出,连皮肤都因为石头边缘锋利的摩擦而出现细微血珠。
他视线扫过渗出的血渍,因皮肤细白而更加明显突兀,呐呐地收回手,问我:“你不痛吗?”
“痛。”我简短地回答。
他心虚地‘啧’了声,别开眼光,有些不敢看他的丰功伟绩,“那你不会说?”
有些毛毛躁躁呢,这人。
我耐下性子,并不责怪他:“因为我相信你能帮我拔出手。”
“吾没答应一定会帮你。”
话是这么说,他却还是撕下了自己的里衣下摆,松松隔开我手与碎石的边缘,防止二次伤害,说:“你在此等吾,别乱动。”
说完他起身跑远,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盯着他撕下来的白色衣摆,出神的发着呆。
过了一会,一个匆匆的脚步声回来。他手上拿着一瓶油,重新蹲下身子将我的袖子撩高,避免被油污弄脏,才小心的顺着缝隙一点点倒入,粗糙的手指顺着手臂来回摩擦,又握着我的手小心往外拔。
经过润滑过后,虽然也废了一些时间,但总算把我在石缝中卡了半天的手给拔了出来。
他看着我已然开始发肿的手腕,神情间滑过懊恼,问我:“你有带手帕吗?”
我默默从怀中摸出手帕递给他。
他三下五除二地把我手上油渍擦干净,捧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看了眼,说:“可能要擦一些药,但吾没带。”
“没关系。”我好脾气的劝慰他:“谢谢你帮了我。”
“……这算什么帮。”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声。
我没听清,问:“你方才说什么。”
“无事。”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清清嗓子,问:“我是问,你把手伸进去作什么?”
他刚刚说的好像不是这一句。
算了,我没太在意,指着石缝如实告知:“我的玉佩被方才的小童打进去了。”
想着帮人帮到底,他松开我的手,探头往里面扫了一眼,又略微判断距离,说:“简单,吾帮你取出来。”
怪贩妖市的人见多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热心的,点点头,“多谢。”
“谢什么。”他好像很不习惯别人对他道谢,在附近捡了一根带着岔的枯枝,往洞内小心试探勾动。
每每快出来的时候,总是会出意外掉落,久而久之他似乎有些失了耐性。
“其实。”我看他懊恼的样子,抿唇小声劝说道:“不捡回来也没事。”
不过是玉佩,家里其实还有很多相似的款式。
“不。”他耐性消失,性情却是执拗到顽固的地步,沉声道:“便是把石头炸了,今日吾也必定把这东西拿出来。”
好似丢的是自己的东西一般,而非是帮我取物。
又过了一会,他总算勾住了玉佩的边角,小心又小心的收回树枝,怕自己一个颤动,再次前功尽弃。
金色的细链探出石缝些许,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往外一抽。
“哈,吾就说吾可以!”郁气一扫而空,他抓着清金链玉佩,颇为得意洋洋,伸手递给我:“拿好,别再丢了。”
“嗯,多谢你。”上面沾满了泥土,我用手帕垫着,视线扫过他的衣服下摆。
刚才他半跪在地上很久,衣摆都弄脏了,便建议道:“你衣服脏了,我帮你洗洗。”
“不用。”他随意弯身拍了拍,没拍干净,反而将灰尘拍得更开,如此两三次他就放弃了,直起身子一看天色,一惊:“糟了,都这个时间点,义父肯定在寻吾。”
说完,他转身匆匆离去。
“等等。”我追了两步,冲着他的背影唤:“我还没问……”
身影消失了,我呐呐说完剩下的话:“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听不见远处的回音,我看着手上玉佩,叹了一口气。
难得见到愿意和我说话相处的人,还好心帮过我,这下分散,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
那日后,我总想再见他一面,好好答谢他,顺便和他交朋友。
猜测他既然经过荒芜小道,想来应该是他会来的地方。
我准备好糕点,每日天初亮就等在树下,等到天色转黑,黯然回去。
这一等,等了半个月,连之前打掉我玉佩的小童都和我混了个眼熟,常常在我离去的时候与我要糕点吃。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再次等到了那个不知名姓的男子。
“嗯?是你?”他看到我的时候有些意外,快步走上前,上下打量我,状似无意地说:“你这次又丢了什么?”
就算我再怎么冒失,也不可能次次都将东西丢在这吧。
我有些好笑,举起手上的篮子:“我来多谢你上次的帮忙。”
“都说那不算帮忙。”他有些不自在的抓了抓头发,视线移到我手上的竹筐,问:“这是什么?”
我打开竹藤编制的食盒,把里面的东西给他看,“是我亲手做的糕点。”
他看清楚了里面精致的花样点心,没有说接受或者不接受,而是盘起双臂,微昂起下巴,说:“吾与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吃你给的点心,万一你下毒了怎么办?”
我听他这么说,顿时怔在当场,眼睛迟缓的眨了两下。
一会,我慢慢地收回手,失落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说的也是,我和他不过匆匆一面,谢礼居然准备食物,但凡性格理智点的人,都不会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别露出这副神情,真是……”他瞄我一眼,又飞快移开,往篮子里快速伸手抓住一块糕点,丢进嘴里,声音模模糊糊:“吾吃了,可以吧?”
诶?他怎么变卦的那么快。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却也笑了出声:“还未请问你的名姓。”
他嚼着嘴里的糕点,闻言意味不明地看我:“吾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想和你交朋友。”我老实说。
他听完顿时捂住嘴巴,好像是呛到了,快速咳了几声。我连忙上前拍拍他的背脊,被他挌开,缓了好一会气息,才道:“你们苦境之人都这么直接吗?”
他怎么知道我是苦境之人。
我眼神露出疑惑。
他颇有些不自在的解释,“从装扮上就能看出来,况且那边的小童,最喜欺负陌生商客,想来你应不是本地人。”
好聪明啊,我赞叹地看着他,连连点头:“我是白道聿斯,确实出身苦境。”
“吾没问你的名字。”看我用毫不掩饰的佩服眼神盯着他,他露出的耳朵隐约泛出红色,极其不自在的回应:“吾叫衣轻裘。”
他还是把名字告诉了我。
我笑眸弯弯,像是遇见什么极为高兴的事般,轻柔的问他:“那,我们以后还能在这里见面吗?”
方才出现的那点不自在的情绪在面对眼前人笑颜时,变成了更奇怪的情绪,衣轻裘不自觉退后一步,结结巴巴的说:“吾为什么要答应……”
话还没说完,眼前人的表情又黯然下来。
以导致本要说出来的话换了一个音调:“……吾会考虑。”
我顿时打起精神,接连问他:“考虑多久。”
“就、考虑考虑。”他含糊着说,转身就跑,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声音遥遥传过来:“总之吾会考虑。”
诶?逃跑了。
我一头雾水看着他越跑越远,速度越来越快,不知道他到底在逃离什么。
还是说,我有那么恐怖吗?
我走到一旁,对着湖水端详自己。
还好啊,五官端正,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嘛。
奇怪……
怪贩妖市的人果然怪怪。
我想。
*
第二日,长辈起了个大早,看我要出们连忙叫住我,问我这几日都去哪里。
我解释说在妖市认识了新的朋友,她听闻,语重心长地叮嘱我,说怪贩妖市鱼龙混杂,切不可深交平民区的人,他们都不怀好意。
被这般一耽搁,出门的时间晚了些,到树下的时候,红色的身影似乎正准备离开。
“吾都在想什么啊,她怎么可能这么早……”衣轻裘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我好奇听了一会,才抬手拍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扭过了我的手,迎面一掌击来。看清楚是我之后,才匆匆忙忙收回攻势:“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我老实的说,顺便问他:“你方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他提起声调反驳,但在我讶异的眼神下,声调又降了几分,支吾道:“吾来了,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我眨了眨眼睛。
我没有找他呀,这次不是他等我吗?
总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话,眼前的人会恼羞成怒,我好声好气的说:“只是单纯想见你。”
他又呛到了,明明这次没吃什么。
咳了好一会,颇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白皙的脸上浮起明显的红。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干脆当做没听见,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你说你叫白道聿斯。”
说完他又露出懊恼的神色,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奇怪的话。
“嗯。”我点点头,佩服道:“你记性真好,我说了一次就记住。”
“这有什么……”他压着唇角扬起的弧度,一副得意又不愿意被人察觉的样子,佯装闷咳几声,才故作不经意的说:“吾在学堂成绩向来名列前茅。”
“好厉害啊。”我佩服地看着他,就差鼓掌了,“我念书一直都不怎么好呢。”
因为怪症的缘故,所以经常跟不上学堂的进度。
“一般一般吧。”他又露出了想笑又要压抑的微妙表情,飞快看我一眼,“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吾可以教你。”
“可以吗?”我一下子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也确实需要一位老师,就认真说:“可是我学的很慢。”
“没关系。”衣轻裘毫不犹豫的答应,说:“那每日天色日昳之时,吾在这里等你。”
“好。”我视线没有离开他,他一低眼,就和我对上了视线,顿时怔了一会。
“……明明很普通嘛。”他挠了下耳廓,低声轻语,却显得别扭。
普通?我吗?似乎没有哪里说错。
我笑了出声,说:“我今日带了糕点,你要吃吗?”
“嗯、啊?”他回过神来,应了两声,“糕点?可以吧。”
我取出比昨日更小的食盒递给他。
那日,我和他坐在树下,他吃着我带来的糕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聊着天。
到底说了什么,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
我只记得他当时眉飞色舞的神情,说起学堂里每每考试都输给他的友人,是那么得意又可爱。
3.
“大姐姐,大姐姐!”
旁边传来推拒的力道,我回过神来,歉意地看着若叶汝婴:“抱歉,我似乎走神了,方才说到哪里?”
若叶汝婴略微无语,没想到眼前人看起来雅淡清秀,居然是个天然呆:“你什么都没说,就自己回忆的忘神了。”
糟、糟了,这个回忆起衣轻裘就无法自拔的毛病竟还没改过来。
我大糗:“……我不是故意。”
若叶汝婴挥挥手,佯作宽容的神情颇有些人小鬼大,“无事,我不会怪你。”
“哈,多谢。”怪可爱的,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麦摸我的头啦。”若叶汝婴嘟嘟囔囔抱怨了一句,不过还是没移开位置,乖乖的被我摸头。
“你来到优律山城,是要暂住吗?”我收回手,轻声细语地问他。
若叶汝婴闻言点点头,说:“猪头国相要吾在此处等他忙完,到时候他会回来接我。”
猪头国相?方才的人吗?
好奇特的外号,不过看起来与其说是像猪头,不如说像是狐狸,一双斜飞的凤眼让人印象深刻。
想起刚才的人的模样,不知为何看到我会露出那番神色,恍如看见了许久未见的故人,可我分明不认识他。
说起故人……
故人啊。
现在身在何方呢?
小亭上流水潺潺,从假山高处滑落的水珠落在花上,留下斑斑驳驳的露珠。我看着水面上形单影只的倒影,受风缓缓吹散,幽幽一叹息:“霞散独怜回首处,轻尘短梦怅何之,无语寄归鸿。支颐向白云,遗恨夕阳中。”
“大姐姐!”若叶汝婴看我再次发起呆,不由得推我的手臂。
我如梦初醒,看着他满眼写着你怎么又这样的控诉,大糗地道歉:“实在抱歉,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总是出神。”
以前明明不会这样,大概是怪症留下的后遗症。
“你这样粗心,走路不会跌倒吗?”若叶汝婴无情吐槽:“你和猪头国相真的一模一样。”
哪里一样?
“又在背后说吾的坏话了。”野草在风中柔软起伏,一道明黄色身影踏过青石砖小路缓缓前来,一双狐狸长目,视线细细落在我眸中,口中却说:“小若叶。”
“哪有,明明是实话嘛!”
说话间,千玉屑走进小亭内,微微歪过头,温润的嗓音含着笑:“让你见笑了。”
“不会。”有客前来,我不好继续走神,轻轻对他点头:“先生与师兄谈完话了吗?”
他应了一声,站在桌前与我对望,笑意柔软的眼中清楚倒印出我的身影:“走了一段路有些口干,不知可否坐下讨一杯茶喝。”
真是奇怪,明明看起来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却能在他身上感受到熟悉的影子。
是太过思念所产生的错觉么?
“若不弃嫌我的手艺的话,请坐。”我泡茶向来不讲究,师兄常常会说我浪费好茶叶,是以给我的都是一些过季的旧茶,喝起来味道苦涩不回甘。
尽管如此,我倒是很喜欢这样的味道,尝起来有旧色的味道。
千玉屑拂袖坐下,半垂着眼眸看我拎起茶壶为他眼前的玉杯倒茶。
倒完茶后,我顺便将中间的糕点碟往他身前推了推,说:“这是我自己做的糕点,可要试试?”
“好。”千玉屑似乎等我这句话许久,捏起一个精致的糕点,小小咬了一口,评点道:“入口松软,软糯香甜,令人……回味无穷。”
好会说话。
我掩着唇轻轻一笑,“先生赞谬。”
比起我泡茶的手艺,想来还是做糕点的技术更为上乘,很讨门内童子的欢喜。
千玉屑吃完手中的糕点,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继续说:“吾来过优律山城数次,还是第一次见你。方才若有失礼之处,望你勿要见怪。”
“怎会。”说是失礼,其实他也没做什么。我不甚在意,好脾气的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很少出现在优律山城内:“先生不曾见过我,是因我常年在外,偶尔才回来。”
“小若叶这段时间恐要劳你照顾,若不介意,唤吾千玉屑便可。”千玉屑放下手中茶杯,手指在杯壁摩挲片刻,突然切入正题:“姑娘说自己常年在外,可是在寻找什么?”
他为什么知道我在寻人?是多嘴的师兄说了什么?
我眼底露出疑惑神色,他见状,轻咳一声说道:“抱歉,可是吾僭越了?”
一旁的若叶汝婴看猪头国相试探的神色,顿时似明白什么地捂着嘴偷笑,弯身跳下石椅,说自己要去茅房便一溜烟跑远了,把空间留给两个说话的大人。
——猪头国相,小若叶就帮你到这里啦!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我看着小童跑远的身影,想着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隐瞒,平静应答:“说僭越未免严重,其实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我出门在外,是在寻人。”
“哦?”千玉屑手中玉扇搭在掌中,侧头思考了一会,说:“吾在苦境亦有消息来源,若不介意,可否告知是何人,这样吾也可回报姑娘对小若叶的照顾之恩。”
这人是这么热心的性格吗?
有些招架不来他这般看似温和,却隐隐有着咄咄逼人的手段,我声音微微一顿:“照顾一名小童不过举手之劳,尚谈不上什么恩情。”
柔软的婉拒,他似乎没听出来我言下之意。
千玉屑看我良久,唇角弯起,温温和和地开口:“吾听闻好友说阁下已然成婚,却不见他人陪伴在侧,可是在外寻找你夫君下落?”
这……
他为什么对这件事这般咬着不放,作为初次见面的人,他问得过多也过深入了。
我犹豫不定的神色落在他眼底,他更确定自己内心猜测无误,乘胜追击道:“你有所不知,现在苦境局势风雨交加,实不适合行走在外。寻人之举,想来你一时半会无法探出消息,不如吾为之代劳。”
怎么听着他比我还在意我那名不知所踪的夫君?
错觉么?
但这到底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太过麻烦初识之人,便道:“如今森狱与苦境交战正烈,想来你亦是诸事缠身,不必为我的事情再费心力。寻人之事,我自己去做便可。”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再询问下去,必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千玉屑只好暂放此事,打算等将来再徐徐图之,话调一转:“好吧,若有需要,你可再联络吾,吾必定为之筹谋。”
一只白色的蝴蝶抖抖翅膀掠过湖面,停在水面绽放的花朵上不动了,鱼儿游曳摆尾而过,惊起一道水声,湖面斑驳起来。
我细细打量眼前人,看他眼底偶尔掠过的锐色,就知道他绝非表面表现得那般温和,笑问:“你总是这般热心吗?”
千玉屑一顿,平静的神情泛起些许波澜,很快又消失,“见笑,实是吾不习惯欠人人情。”
好像啊,就连口是心非的模样,都很似他。
“你这般口吻,尤像一个人。”我略微怀念的说。
“哦?”这样的话题似是引起了他的兴趣,千玉屑眸光一闪,低下声调:“愿闻其详。”
“不过他没你这般沉稳,或许当时我们都很年轻。他行事虽有些毛躁,常常口不言心,本性却不坏,是个……我很思念的人。”我说到后面,声音轻了下来。
千玉屑听我说着,容色怔忪,眼底似乎有什么光芒动了动。
“白道聿斯……”
“抱歉,让你听了无聊的话。”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在我们见面的短短片刻中,他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方才一直唤我姑娘或者阁下,明明按照我已婚的身份,他该唤我夫人才是。
或许是不习惯吧。
我笑着,转移了话题:“汝婴离开了很久,不知是否找不到茅房。”
短短一瞬间,千玉屑已经收回了之前的神色,轻笑一声:“小孩子家坐不住,想来可能是见到了什么新鲜玩意,一时挪不动脚了。”
“能得你如此上心,汝婴对你应当很重要吧?”否则不会特地把他送到苦境烽火所不能及的优律山城。
千玉屑谈起那名小童的时候,意外的并没有对我隐瞒情绪,“他是吾的责任。”
听起来里面有很多故事。
我无意探索他的秘密。行走在苦境,对人的分寸感是必要的礼仪。
但我总有一种感觉,若我继续问下去,或许他会将一切告知我。
明明只是初识的人,我对他这莫名的熟稔与信任也超脱了该有的距离。
不明白,难道是他本身就是会给人这种感觉的人吗?
让人忍不住在他面前放下防备。
“说起来,他为何叫你猪头国相?”我好奇的问。
千玉屑一笑,“哈,小孩子的奇思妙想,吾怎能想通。”
堂堂森狱国相,和猪怎么都扯不上边吧。
他看起来很放松,看着手中的玉杯,竟和我闲聊了起来,“这杯触手温润,杯底对悬星象,是你做的吗?”
没想到他会注意到杯底的图纹,我略感意外,点点头道:“偶尔的兴趣,让你见笑了。”
我的名字中,[白道]指月球的运行轨道,[聿斯]为星相家言,以星象占人贵贱吉凶之术。
故我做的东西,都喜欢在上面留有星象图腾,是个人的兴趣之一。
千玉屑弯起嘴角,语气轻快:“手艺精巧如斯,吾怎会见笑。”
我们就铸杯的技巧闲聊许久。
令人意外,千玉屑竟懂得制陶的技艺,连选料、配料、揉泥、拉坯、修坯、上釉、烧制等步骤都无一不知,若非我确实与他第一次见面,都怀疑他是否熟识我许久,甚至能精准的看出我制杯的小习惯。
森狱国相,恐怖如斯。
然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天色边缘染上霞色,千玉屑仍有些意犹未尽,留了一块信物给我。
“这是……”我捏着手上的玉佩,神色茫然。
“与姑娘相聊甚欢,你该不会拒绝吾结交之意吧?”千玉屑手持着玉扇,根本没有从我手上拿回玉佩的打算,笑着道:“况且小若叶第一次离开吾身边,吾心中确实难以放下。”
原来是为了汝婴。
毕竟是他重视的人,想要时时关心自然正常。
我缓下神色,收起玉佩:“我知晓了,只是这物为何不直接交予他?”
“小孩子家,你说呢?”千玉屑说着,束起了手指,在唇边轻轻一抵,笑言:“可不要告诉他,他的国相在背后说他坏话。”
刻意轻松的语调,让我彻底放下最后一丝怀疑,忍不住笑出声,也学着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好,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他看着我柔和的笑意,眼中一时浮出了怔忪的色泽,恍若水面轻轻荡开的涟漪。
“叨扰诺久,吾该告别了。”他徐徐站起身,帽檐两旁帽缨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巧妙遮去他不舍的眼底情绪,“若将来有机会,希望还能有与你谈笑风生的时候。”
“自然。”我起身送客。
他怔怔地看着我,视线一寸寸扫过我的眉眼,忽而开口:“白道聿斯。”
我侧过头,“嗯?怎么?”
“无事。”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能与之相认。千玉屑眼帘半垂,过了一会,才叹息般开口:“再会。”
“再会。”
我说。
千玉屑离开了,这时不知藏在哪里的若叶汝婴顶着一头枯叶冒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神神秘秘地问:“聊了那么久,猪头国相和你说了什么?”
“只是闲聊罢了。”我看他狼狈的模样失笑,抬手拍掉他身上沾着的枝叶。
“……猪头国相怎么进度这么慢。”白亏他特地制造机会,猪头国相就是猪头国相,一点都不积极。若叶汝婴小小声嘟囔。
若叶汝婴声音太小,我一时没听清,追问一声:“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若叶汝婴圆圆的脸蛋上抿出无可奉告的狡猾,贴在我身上大声说:“我饿了,想吃东西。”
哈,还是小孩子呢。
我无奈捏捏他手感柔软的脸,“我带你去吃晚饭。”
“好!”
小孩子脾性一会一变,他扯着我的手,催促我赶紧去吃饭。
我跟着他跌跌撞撞走出一段路,才下意识或者是说无意地回过头,看向方才千玉屑离开的方向。
再会……吗?
“快点啦!”若叶汝婴催促道。
我回过神:“好好好,这就走。”
背对而驰的身影,消散风中。唯余小亭尚未收起的茶具,昭示着曾有人在此相见。
恍如隔世。
是国相篇!
本来昨天就该写完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越写越困,然后就睡了。
拖到今天顺便修修才发,希望没有错字了(祈祷.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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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千玉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