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和千玉屑短暂见了一面后,我便一心在优律山城带孩子……
嗯?总觉得这句话有点歧义。
我想,大概是有点歧义。
每每千玉屑通过玉佩联络我时,第一句话总喜欢问我在做什么,我的回复都是在带孩子。然后他就会陷入沉默一段时间,接着笑出声来,问我是不是在带他送到优律山城的那个孩子。
“你还有第二个孩子?”我摸不着头脑的问,如果有怎么不一道送过来。
或者说,优律山城除了我、师兄和若叶汝婴,还有第三个人吗?
“也许将来会有。”他笑着回复我,声音低低地似颤动的琴弦,带着余韵未尽的回响。
我接不上话了。
是说我们关系有好到可以笑谈这些内容的地步?千玉屑自来熟得让我惊讶,更令我惊讶的是,我并不会对此感到不悦。
仿佛在玉佩对面,坐着我一名熟识已久的人。
想不出要说什么,我只好建议:“要唤汝婴过来吗?”
玉佩里传来模糊的风声,像是叹息。
“有劳你了。”半响,他这么说道。
若叶汝婴和我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我推开窗户唤了一声,小童吧嗒吧嗒一阵脚步声,而后爬上窗台后的椅子,一颗绿色的脑袋探出来。他揉着眼睛,似乎很困的样子,抱怨道:“猪头国相怎么老是大半夜寻人,我都要睡了。我这个年龄睡不饱,会长不高。”
啊这……
说得也有道理。
“你去睡吧,我和千玉屑说一声。”我放轻声音,细心地关切道:“夜间风寒,记得掩上窗。”
“知晓啦。”绿发小童收回头,过一会儿关窗的吱呀声响起,他又跳下椅子,回到房间深处。
我听旁边传来细微的布锦摩擦声,打算待与千玉屑说话结束后,再去瞧瞧他是否有掀被子。
一阵寒风拂过肩旁,引得屋内烛火摇曳不定。透过与屋檐齐平的古树望向院中,一池碧绿的春水环绕着杏树,枝条纤细,繁花疏淡,随风落英缤纷,似漫天飞雪,纷纷扬扬,涤洗这片远离浮世喧嚣的隐逸之所。
我伸手拂去窗台上的落花,半掩上窗,回到房内。
桌上的玉佩仍然闪烁着微弱的萤光,昭示着另一处的人正在等待。
千玉屑听到桌椅拖曳的声响,问:“是小若叶吗?”
总有种对方在明知故问的狡猾。
压下心头无端的猜测,我应声:“是我,夜色将深,汝婴说要入睡。”
“哎呀,想来不止如此,以小若叶的脾性,大概又在背后说吾坏话才是。”他的声音含着笑意,我几乎能想象到他摇着头,无奈又了然的神情。
以我对千玉屑初时见面的印象来看,他非是这般不细心的人,与若叶汝婴朝夕相处,当更清楚他平日的作息才是。
既然如此,却总是深夜来寻。
有些说不过去。
我想了一会,关切道:“身为森海国相,你当是十分忙碌。现下汝婴既已休息,你不若也同去就寝,养精蓄锐。”
玉佩那边的千玉屑听到这番关心的话语,嘴角微微一翘,烟蓝色的眸子柔和下来,缓声道:“星月皎洁,明河在天。难得的好天气,若是就此睡去,岂不浪费这片美景。”
“美景何时都有,闲暇却非时时都是。”我听出他言下之意,同是感叹。
苦境武者修行愈深,仿佛原有的命数亦超脱天定,变得极为漫长。与此同时,随时间交叠沉淀,换来的是对天地万物的余裕,更能静下心停住步伐,为天边一轮圆月而赞叹欣赏。
也因此生了许多不该有的贪欲与野心,搅动这片原应该平静的湖水。
以至烽火四起。
多么神奇,身在隐逸之所的我与身在烽火中心的千玉屑,此时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
千玉屑垂下眼帘,意有所指般开了口:“这番景色,不禁让人想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人生代代相继,江月年年如此。一轮孤月徘徊中天,像是等待着什么人,却又永远不能如愿。
一轮清月透过窗户薄薄的白纱,照亮桌边一角,我望着如霜如雾的月色,忽而轻叹:“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千玉屑亦吟了一句诗中的句子,声音顿了顿,接着道:“这句似是相合于现今你吾的情景。”
我讶异。
前句确实隐隐贴合,可后半句是怎么回事?
我忍不住笑出来:“汝婴听你这句,可要生气呀。”
流照君,当对与他分别两地的若叶汝婴说才是,怎会是对着我说,这人真是意外的促狭。
千玉屑听闻,在心底啧啧摇头:数甲子未见,比起从前反倒是迟钝了起来。
亦不怪对方,谁能想到现下换了一个模样的他,便是她口中思念的故人呢?
故人……
当真是让人不悦又恼怒的词语,简直在明昭他已成为过去一般。
想着那名只存在于夕华沉口中不见踪影的‘夫君’,千玉屑闭上眼,压下眼眸深处隐隐泛起的杀意,声音却伪装得滴水不漏:“哈,你不说,他怎会知晓。”
“这可不好说。”我坏心眼地晃了晃手头的玉佩,好似这样就能摇晕对面的人,“我可不是能保守秘密的人。”
“饶了吾吧。”衣袖窸窣的声音传来,千玉屑不知在那边拿出了什么,语气随意,“会下围棋吗?”
虽说是问话,可话语中的笃定,仿佛早就知晓我会下棋。
“略知一二。”我伸手化出棋盘与棋子。
他执黑棋,我执白棋,白子先落。
“若是胜了,可有奖励?”我在东四南六的位置落了棋。
“东五南十六。”一开始我们就没有走常规的路线,意在彼此试探对方风格。落棋清脆声响起,千玉屑将手按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玩笑道:“你不妨先想有什么可以输吾。”
……这么说也没错,我围棋下的向来平常,过去还是与那人学了一二。
可就这般承认,岂不是自落面子。
说不定森狱国相会亦不善此道呢?
“总感觉自己好似落进了你的圈套,东十六南四。”一旦开始担心自己落败,我开始占据主要点位。
“东十六南十七。”玉佩那边传来了抓棋的声音,棋子互相碰撞的声音传来,他似是一抓抓了几颗放在手心:“这要求可是你先提出,怎怪起吾来了。”
错觉么,总觉得他下棋的习惯,尤其像他。
无论是开局喜欢用手指敲桌子揣摩,还是喜欢把数颗棋子抓到手中握着。
“东十七南六。”
我不禁走神,接下来一场棋斗,心思只放了一半在棋局上。
果不其然输了,且输的又快又彻底。
千玉屑开始收棋局:“哈,承让。”
我看着棋盘上熟悉的攻势对防,实不知是巧合还是他当真那么神似衣轻裘,不由得道:“再来一局。”
“自然。”千玉屑说。
结局就是我输了一晚上。
熟悉的棋风,熟悉的习惯。
我几乎以为玉佩的另一头是衣轻裘。
为何会……这么像他。
夜深后,我一个人坐在桌旁,看未收起来的那盘棋局。
攻势明快果断,擅诱敌深入,一旦占优便穷追不舍,丝毫不留退路,直至全盘获胜。
我从未与衣轻裘以外的人下过棋,实不知世上所有人都是这般的风格,还是……还是我真的太过思念他。
思念得,连一盘棋都能从中看到他的影子。
我抬眼怔怔望着未熄的烛火,思绪流转,过往一切再次浮现心头。
2.
落日斜照春寒时节的树林,小路边野草柔软的新枝上刚刚绽出花苞,明黄色半绽花瓣在风中一点一点地晃着头。
我和衣轻裘面前摆着一方棋盘。
“又输了吗?”我看着衣轻裘吞掉我一片白子,愣是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方才占据了大半江山,一下子就变成了孤家寡人。
棋盘上的白子像是一颗颗闪烁的星光,被黑夜吞没。
“之前就教过你,要看整盘棋局,你总是习惯盯着一小块地方走神。”衣轻裘嘲笑我是菜鸟,教了我那么多遍都不长记性,指着棋盘告诉我方才是从哪里被他诱入局中,哪些部分又是他用来迷惑我的废棋。
“好难啊。”我不禁向他抱怨。
“吾让你十三子都不会把握优势。”衣轻裘开始收拾棋局,还不忘记用棋子敲我的脑袋:“真是笨蛋。”
我捂着被敲的地方哀怨看他。
明明都是第一次学下棋,怎么他突飞猛进,一下子把白子杀得毫无退路,而我却怎么都看不懂自己输在哪里。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过控诉,衣轻裘收拾棋子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原本的意气飞扬的神情也换作惴惴不安,“很痛吗?”
“很痛。”输得心痛。
“吾明明没有用很大力。”衣轻裘小声嘀咕一声,手上棋子一把抛进盒中,转而抬手拉开我的手腕,倾过身来,“让吾看看。”
手掌下的皮肤一片白皙,别说红印,根本是什么事都没有。
“……你这不是无事。”他用手指揉了揉,触手温软,柔嫩得像是刚盛放的花瓣,这样陌生的触感,忽让他感到不自在起来。
“什么事?”我莫名看他,是输得心痛,和额头有什么关系。
一垂眼,一仰首间,视线交错纠缠。
我这下才发现两个人的动作有些近,他握着我的手腕,呼吸几乎要扑到的唇边。
衣轻裘白皙面皮在我视线下逐渐涨出明显的红,目光相接,他觉得自己拉着在对方手腕的掌心好似在烧,放开不是,继续扯着也不是。
他被我直接而疑惑的视线迫得后仰了半寸,随后心底竟莫名涌起一阵火气。
是因为对方平静如水的态度,还是因为自己过分紧张的心情。
他分不出来。
——这别别扭扭的心态像什么样。
他内心暗暗骂了两句。不就是握住了对方的手,说到底,也就是人的皮肤罢了,有什么出奇。
衣轻裘心底湖面剧烈颤动,恍不觉我又靠近了一点。
“你的脸……”红得好似番茄。
一句话还没说完,衣轻裘就猛地站起,衣角勾住棋盘一角,未收起的棋子似天星散落如雪。他犹然不顾一地狼狈,只横臂挡在脸面前,露在外的一双眼睛锐利,压着显而易见的火气。
我下意识接住几颗掉落的棋子,握了满手冰凉:“你做什么?”
怎么突然反应那么大?
衣轻裘略有些暴躁地皱起长眉,面容燥恼,说话却有点磕绊:“你学得太慢,吾生气,不行吗?”
我不是一开始就告诉过他,自己的学习能力比较差吗?
“……那你平复一下心情。”我拖过棋盒,弯下身开始捡落在草地上的棋子。
衣轻裘在原地来回走了两遭,风吹凉面上的热度,却依旧止不住心间因沸腾而翻动不已的湖水。他深呼吸一口气,索性不再想,又蹲下,捡起滚落稍远的黑棋。
待细数过棋子数量无误,衣轻裘也压下了心头的不愉。
“天色将黑,吾送你回去。”他说。
我把棋子收进竹篮,交给他:“嗯?我认得路。”
衣轻裘板着张脸,看起来脸色很不好,耳根却依稀可以看到未褪去的红,“吾说了送你回去就送你回去!”
我歪过头。
以往在这里见面,分别时都是各回各家,怎么他今日这般异常。
湖面的碎光缓缓游曳在两人衣袍,我抬起眼帘,对上那双触到我的视线便紧张眨动的眼。
“但你义父不是在家中等你?”我说。
衣轻裘一怔。
下一秒,心头的热涨更加明显,似无处抒发,反而要涨破胸膛一般。
“你下棋都走神,说不定等会走错路都不知道。”他说着伸手扯过我的手臂,想把我拉起来:“别啰嗦,快起来。”
他动作的突然,我一时没回过神,被他猛地一拽,反而踉跄跌向他。
衣轻裘一惊,手忙脚乱的想扶住我,手却阴差阳错擦过我的腰间。
我的头撞到他胸口,把他撞退了两步,背脊重重撞上一旁的树,同时他下意识收拢手臂,温暖的气息隔着衣物触在他周身。
霎时间,他恍惚听见耳鸣,还有快要冲出来的心跳。
丝丝缕缕的长发在空中扬起又落下,随之而起的是对方身上淡雅香气,若有似无蕴绕在鼻尖。
他不自觉垂下眼,看见漫天霞色仿佛溪水一般流淌到她纤弱的长发上,衣领和发丝间,露出一片光滑白皙的颈子。
“抱歉,撞痛你了吗?”我很快回过神来,伸手撑在他臂间,想直起身子,却直不起来,“你松下手。”
那抹白皙瞬间占据了视线,衣轻裘僵在原地,好半晌没动作,曲起的手臂像是牢笼将我困在他身前方寸之间。
“衣轻裘?”我奇怪的唤他。
“呃,吾无事。”他声音的语调有些奇怪,动作僵硬地收回手,背在身后,紧紧握成拳头:“你怎么莽莽撞撞。”
他倒打一耙。
我无语,明明是他先伸手拉我,我未及准备才摔倒,这都能怪到我身上。
只是看他脸色实在太差,我担心方才是不是撞伤了他。
“你真的无事?”看起来怎么怪怪?
我侧过头,想看他后背情况。
衣轻裘别过身子,遮住我打量的视线,手遮在宽袖下,深呼吸一口气说:“走吧。”
说完他埋头就往前走,一点视线都没分给我。
我:……我家不是那个方向。
他走了数步远,才察觉我没跟上,回身发现我还在原地,不由得提起声调道:“还站着作什么?”
我抬起手指,指着另一个方向。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衣轻裘猛地调转方向往我指的地方走,路过我时,甚至不忘记顺手扯我衣摆一把,小声嘟囔道:“怎么不早说。”
你倒是给我开口的机会呀。
我好脾气地没开声抱怨,毕竟他看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爆炸了。
一路上,他都没试图再说什么。
夜色波光粼粼,岸边的柳枝摇曳着如烟的朦胧,其色如黄金,雪白匡梨花,随风依依,无声散发芳香。不知从哪里惊起的白鸟从容地飞走,哗啦啦拍翅的声响,在起伏的波纹水面上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倒影。
我侧头看着岸边风景,一旁的脚步声亦缓慢了下来,不如方才急促。
周围的时间好像慢了下来,模糊的影子团成毛绒绒的印记,跟在我们身后。
衣轻裘悄悄瞥着身旁人的侧脸,看一眼,移开视线,过一会又将视线移回,着魔一般往复来回。
被看着的人,始终未察觉。
直到熟悉的风景遥遥印入眼底,我停下脚步,抬眼看向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人。
他似是一怔,接着很快移开了与我接触的视线,仿佛被什么烫到了一般快速。
“怎么忽然停下脚步。”他说。
“到这里就可以了。”衣轻裘家中有人在等,总不好真的要他一路送我到家,“接下来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你早些回去吧。”
衣轻裘闻言抬眼打量四周,细细记住周遭景色。
怎么这么快。
他在心底懊恼,方才竟没说出口。
我看他回了神,轻声道别,往前走了一步。
看我要离开,他连忙唤住我:“喂。”
还有什么要说吗?
我停住脚步,回身看他。
衣轻裘一手抓着竹篮,在对上我视线的时候又紧张地攥了攥手指,嘴唇张张合合,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了一会,他紧闭一下眼睛,下了决心般抬眼对上我的眼,望向我的眼中仿佛藏着灼灼火光,压低声音道:“明晚……妖市有春季集市。”
这件事我知道,家中长辈说要去市集上看看是否有关乎于我怪症的书籍。
但听他话意,当还有没说完的内容。
我静心等待他说下去。
“你要不要……”衣轻裘顿了顿,踌躇片刻,最终凭借着心意行动。他抬起手,手握成拳在嘴边轻咳两声,含糊道:“要不要与吾,与吾一起去逛逛。”
啊?
说完这句话,他周身的气势忽然一松,看着我的眼神也生了躲闪,似乎想藏起来,可这片平地并没有能让他掩藏的地方,只好继续磕磕绊绊地说:“吾想你从未来过怪贩妖市,应当对此地集市好奇,所以……吾……”
他在我讶异的目光下没由来一恼,自暴自弃道:“算了,当吾没说过。”
说完他转过身,就要落荒而逃。
我下意识抬手拽住他的衣袖。
衣轻裘动作止住,有些躁恼地回眼看我,示意我有什么话快说。
“啊……”我回过神来,手上的布料松开,柔软的衣袍重回到他身上,“那,明日仍在树下等你吗?”
我说。
衣轻裘一怔,接着眼睛亮了起来。他别扭地应了一声,黑发下的耳朵尖却渐生薄红,“自然,或者吾来接你也行。”
“好。”我笑了起来,“我明日在树下等你。”
“也可。”衣轻裘目的达成,整个人显得轻松了一些,也不计较不能到家中接人的事情,点点头叮嘱道:“早些来。”
“嗯。”我答应下来。
衣轻裘说完,拎着竹篮三步并两步地快速跑远了,仿佛慢走一步我就会反悔般,眨眼便融入夜色中不见踪影。
我一个人慢慢往回走,直到快到家门口,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方才,他不是害羞了吧?
这想法仿佛一道明光劈入脑中,刚才种种接触与他的异常都有了解释。
迟来的薄红一点点浮上脸颊,连着被他触碰过的手腕也滚烫起来。
从未和谁有过接触,是以我对这些完全陌生。
一时间,我怔忪地站在家门,像个被敲昏了头的呆鹅,不知死活地到处乱撞。
家中长辈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我归家,不耐推开门,正好撞上站在家门口的我。
她担忧地凑到我面前,用手摸我的额头:“怎么脸这么红?生病了?”
微凉的温度触到我滚烫发热的脸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发呆,连忙推开她:“无、无事,我回去了!”
“喂喂——”长辈在身后徒劳唤了几声,唤不来小辈的回首,她嘀咕道:“莽莽撞撞的,搞什么神秘?”
我一路冲回房间,扑到床上。
简直为我之前的迟钝感到羞愧,我就竟还有脸问衣轻裘怎么了。
真是……
我把滚烫的脸埋进锦被,微凉的温度很快被我脸上的热度烘暖,几乎要冒出烟来。
若是和他一起去集市,那明日岂不是——岂不是——
约会?
不不不,白道聿斯你想太多了,衣轻裘只是要带你去妖市见见世面罢了。
或许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我把整齐的床单揉得乱糟糟,又一下子跳起来,到梳妆台前面翻捣。
等等,若特意梳妆去见他,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别有用心?
可是女儿家稍微打扮,应是很正常的情况。
我纠结来纠结去,几乎一晚上都没睡好,到半夜才迷迷糊糊陷入睡眠中。
*
第二日,还是稍稍抹了唇才出门。
一路上,我都担心自己的唇色会不会太明显了,还特意熏了衣裳,是否会被衣轻裘注意到。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到达约定的树下时,看见衣轻裘已然等在那里,一会儿不自然地扯了扯衣角,一会儿又走到河边,望着水面不知在发什么呆。
“衣轻裘。”
我站在他背后唤了一声,他似乎吓了一跳,匆忙转过身来,视线下意识落在我唇上,怔然片刻,白皙的脸莫名浮出一点薄红。
他注意到了?
我抿抿嘴唇,香甜的脂粉味染上舌尖。
“怎、怎么了?”我简直想抬袖把唇上的脂粉抹掉,别开视线说:“很奇怪吗?”
“不……”衣轻裘声音有些干涩,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轻咳一声说:“不会。”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决定等会找机会抹了唇色。
我们发呆似的对站了一会,衣轻裘如梦初醒地动了动,看向一旁:“走吧。”
“嗯。”
他并肩走在我身旁,动作僵硬,一路上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等周边的人多了起来,他才终于自然了一点,说:“集市上有这个季节才能吃到的小吃,你想吃吗?”
其实没有胃口,一路上都在想找机会抹掉唇色。
可他这么提议了,我想着趁着吃东西的时候蹭掉,似乎比较自然。
“好。”
他看我答应,笑了起来,那抹意气飞扬的神色回到他脸上,“你在这里等吾。”
衣轻裘说完,匆匆忙忙的挤进人群中,片刻就不见了身影。
我不及阻止他,只好站在卖挂件的小摊边等他回来。
一旁的小摊似乎是在卖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从发钗到房中装饰,种类齐全。我看着看着,在摊主热情的推销下,打算从摊位上买一个看起来奇形怪状,据闻是可以驱散噩梦的捕梦网。
准备掏钱的时候,我在袖中摸了一空。
诶?我的钱袋呢?
方才还在这里的,难道丢了吗?
正当我四处摸索钱袋放在哪里的时候,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这是你的钱袋吗?”
我回过头,惊叹了一声。
——好漂亮的人。
虽然从外表上便能知晓对方是名男子,穿着并不华贵,但正是因此,才显得他的容貌似蚌中明珠般,藏于灰骨嶙峋下而璀璨生华。
他似格外不喜欢人家盯着他的脸看,脸色沉下些许,抬手将钱包丢回我的怀中,粗里粗气道:“拿好,别再丢了。”
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
我连忙从钱袋摸出一块银角交给摊贩,加快几步拦住了他,手中捕梦网往他面前一递:“多谢你帮我捡回钱袋,这是谢礼。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只据闻可以驱散噩梦。”
对方一开始被我拦住的时候,面色尚不虞。待我解释清楚,又听闻此物可以驱散噩梦,没有过多抗拒,对我轻轻点头,接过东西离开。
待他彻底消失,衣轻裘不知道从哪里挤了出来,面色比方才那人还难看,斜眼紧紧他离开的方向,蹙起眉。
“那人是谁?”他语速极快地问。
要不是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他简直要冲出去问方才的人和我说了什么一般,眼神充满警惕和焦躁,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不想他和旁人起冲突,含糊道:“问路的人。”
未料到谎言一下子被戳穿,衣轻裘反应极快,深锁的眉间显出怒意。
像是有人往他心里丢了几块石头,压着说不出的憋闷:“问路你为何要送他东西。”
呃……被看见了。
我挠挠脸颊,在他越发锐利的逼视下认输:“其实是……”
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真相。衣轻裘听闻后,态度依旧不依不饶。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我,眼底怒意未消,瞧着极有压迫感,咄咄逼人道:“你怎么还是这般无戒心,人家说什么就信,万一他别有目的呢?”
能有什么目的?
我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好脾气的解释:“不是还有你吗?”
仿佛涨起的气鞠一下子被戳了个洞,衣轻裘愕然地张口又闭,好一会才找回声音。他别开眼睛,声音低了好几度:“下不为例。”
“好。”我看他气消了,开始左瞧右瞧:“你方才不是去买东西了?”
原本是这样。
只是发现有人与她搭话,冲动之下反而忘了正事。
衣轻裘不好解释,支支吾吾道:“卖完了。”
“这样啊。”我有些失望。
衣轻裘见状挠了挠后脑勺,强忍心虚出声说:“说不定别的地方还有,吾带你转转。”
我点点头。
他松了一口气,带着我往人群中走。
随着天边霞色逐渐消退,集市上开始热闹起来,酒味和食物的香味掺杂,烛火透过各色灯笼照在路人身上,将一切漆上迷离的光。
人群有些拥挤,我与他的距离缩近再缩近。
我见状小心翼翼地抬手抓住他衣袖。
衣轻裘察觉身后动作,垂头向我看来。
“人有些多,我担心走散。”我小声解释。
衣轻裘一顿,脸上莫名浮现出一丝慌张,接着他很快镇定下来。
“你这点力气,怎抓得稳。”他果断拉下我的手,紧紧抓在掌中:“就这样吧。”
他含糊说,仿佛正义凛然。
若非他看也不敢看我,手心亦是潮湿,我当真以为他就如同神情那般冷静。
相触的皮肤,体温彼此传递,有些陌生,又有些欢喜。
我忍不住笑起来。
一直在偷偷观察我的衣轻裘见状,拧起眉,别扭问:“笑什么?”
我摇摇头:“不告诉你。”
“神神秘秘。”衣轻裘小声嘀咕一声,半遮在发丝下的耳朵通红,扯过我说:“去那边看看!”
怪贩妖市的春夜暗昧朦胧,此起彼伏的声调交错,衣轻裘拉着我穿梭在如潮浪般的人群中,我看见他黑红交夹的发丝落在我肩上,年轻而朝气的面容是那么喜悦。
我悄悄收紧手指,换来更大力的回握,食指曲起,指腹粗糙地蹭在我的指节上。
另一处。
难得和龙戬一道出来逛逛,看民生百态的千乘骑似是注意到什么,伸手搭在栏杆上,不由得向外倾斜身体:“那是?”
他绝无看错,人群中在看艺人表演的,不正是他那个在家中转了一天,时不时看天时的义子吗?
他身边那名姑娘……
“怎么了?”察觉友人态度有变的龙戬顺着他的眼光一道望去,可惜人潮挤挤,他一时间没看出异常。
“这臭小子。”千乘骑笑着给龙戬指明方向,没好气道:“吾说他一日都在紧张些什么,原来是和姑娘有约。”
龙戬总算看到掩在人潮中的两人,低头说说笑笑,青涩的神情如同初春的嫩芽,几乎能感染周遭的人,让其随之微笑。
“也到了这个年龄。”自觉年纪上来的龙戬,看着小辈懵懂而笨拙的接触,不由得失笑:“可知那名姑娘是谁?”
“哈,吾这名义子倒瞒得很紧。”千盛骑打算等衣轻裘回家再问个分明,现下还是正事为要,“罢了,他迟早会告知吾。”
若有心想和对方成好事,衣轻裘迟早会开口。
不过时间早晚。
楼下的衣轻裘忽然打了个喷嚏。
“受凉了吗?”我担心问他。
“不是。”总觉得有谁在看他,衣轻裘抬起眼帘四处扫视,自然没看见楼上突然蹲下身,藏在栏杆后的千盛骑和龙戬。
是错觉吗?
“罢了,吾带你去那边看看。”衣轻裘没想太多,拽着我往另一处摆了很多新鲜物件的小摊走去。
一晚玩玩闹闹,买了不少东西。
待夜深后,衣轻裘才意犹未尽地带着我随人潮退离。
人群三三两两的聚集各方,虽然现下已经没有了如潮水般的人群,可谁都没有提起,好像理所当然似的,就这样牵着手往回走。
霜淡的月色披撒在我与他身上,伏在草丛中的不知名虫子,此起彼伏鸣叫,给寂静的春夜增添别样的热闹。衣轻裘拉着我的手,走走停停,一会驻足在盛开的杜鹃花下,一会一同看着出来消食的猫咪晃着尾巴路过,慢吞吞地走回在去往我家的路上。
鱼儿拨弄水面的声音,风吹地芦苇的窸窣声,偶尔有雀鸟扑翅飞起,小小的身影擦过我与他的肩膀,留下看不见的风痕。
交握的双手因为垂下而被衣袖掩盖,衣轻裘偷偷侧目看我。
我察觉到他的目光,抬首望去,他又匆促地别开眼睛。
这样往复几次,我和他终于走到分别的尽头。
我停住脚步。
“我到家了。”我说。
“哦。”衣轻裘应了一声,接下来又是无话。
我动了动手指,引来衣轻裘的注目。
风吹落枝头的花瓣,周围的时间忽然慢了下来。
他怔然地看着我,随后身体如梦初醒,也动了动手指。
握了一晚上的手缓慢分开,春夜的凉意悄无声息侵蚀彼此的皮肤,在手指彻底分离的瞬间,他手一抬,又抓住了我的食指。
我一惊,抬眼看他。
“明日……”他抿了抿干涩的唇,一双眼深深地望入我眼底,带着几不可见的紧张与期待:“明日还在树下相见吗?”
明日,还要相见吗?
我莫名的感到脸上浮起热意,掩饰地用袖子遮住唇,点点头说:“好。”
他眼睛亮了起来,唇角抿出笑意,颇有些傻气地问:“还是旧时间。”
我被他感染,同样傻乎乎地重复:“还是旧时间。”
“吾新得了一本棋谱,明日教你。”
“好。”
“那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他还想说什么,可惜远处传来了唤我名字的声音,是家中长辈回来了。
衣轻裘缓缓松开手,一双眼紧盯着我,视线在我脸上流连不去,说:“你回去吧。”
虽是这么说,可他站在原地不动,我也恋恋不舍地不愿转身。
僵持了好一会,我才后退一步,两步,背过身,渐渐地往家中位置走去。
“聿斯。”夜色传来唤我的声音。
我慢慢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回头看向身后的人。
飘飞的白色花瓣如雪,纷纷交错在我与他相间的路上。他依旧站在分别的地方,眼神看向旁处,佯作浑不在意地模样,左手背在身后,“吾今后可以直接唤你聿斯吧。”
叫都叫了,难不成我可以拒绝吗?
我用手背捂着发烫的脸,垂下眼帘应他:“好。”
“哦。”衣轻裘低低应一声,声音忍不住流出笑意:“明日见,聿斯。”
“明日见。”
呼唤名字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往家中走了几步,快到的时候,再次忍不住回首看衣轻裘。
他也盯着我,看我回身,像是吓了一跳,赶忙转过身跑走,眨眼间便融入夜色不见踪影。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就是想笑,只觉得满心欢喜。
“笑什么?”家中长辈听到我的声音,走到我身边一同看方才衣轻裘站着的地方,可惜那处早已空无一人。
“不告诉你。”我抿着唇,绕过她的肩膀一溜烟跑进府内。
明日啊。
明日又可以相见了。
平生第一次,觉得时间是这般漫长,漫长到我恨不得拨动时间,让其到黄昏时。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原来是这种感觉。
年轻人恋爱真好啊(老年人捧茶杯.jpg
周六日要去团建玩,大概是没时间摸鱼了,所以不用等周日的更新哦,周日都不知道几点回来。
眼看越写越长……有种不祥的预感[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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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千玉屑(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