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的君士坦丁堡,正被来自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湿冷雾气所笼罩。天空中,满布着一种近似于铅灰色的沉郁。
一艘来自异国的商船此时划破了晨雾,缓缓驶入了金角湾的普罗夫拉基奥尼港。
年轻的威尼斯贵族马克·法列尔披着厚重的羊毛斗篷,站在船舷边远眺。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了这座传说中的黄金之城,就在此时,一座伟岸的宫殿在金黄色光晕正自那里,透过了晨雾,映入他的眼帘。
“它是如此的温暖,熠熠生辉!如同一个正在燃烧着金色火焰的蜂巢!”青年忍不住低低感叹。
可这惊叹并非出自对于这个古老帝国的向往,而是希望,有朝一日,威尼斯也能拥有如此的辉煌。
他并不知道,今日的布拉赫奈宫与君士坦丁堡,究竟为了谁而喧阗,而狂热。
自创世以来的6592年2月19日①,今天,是“紫衣出生者”安娜·科穆宁娜公主出生的第80天,也是她接受洗礼的日子。
亦是帝国确认其神圣血脉,向世界展示科穆宁王朝稳固与繁荣的时刻。
*
在神圣宫殿的最深处,紫色寝宫中,空气里弥漫着**与没药的气息,皇后伊琳妮·杜卡伊娜正亲自为女儿进行着洗礼前最后的准备。
不足三个月大的安娜正被母亲用整个皇宫中能够寻来的,最柔软,最保暖的布料一层层地包裹着。
然后,伊琳妮将一件用金线绣着十字架与葡萄藤纹样的深紫色丝绸襁褓,披在了安娜的身上。
在紫室中出生的公主,这意味着安娜从降世的第一口呼吸开始,就浸染了皇权的至高色彩。
她将是无可争议的“紫衣出生者”,她的身上流淌着两朝皇室的血脉,她将是这个古老帝国当之无愧的继任者。
至少此时,还安然躺在母亲怀中安娜是如此坚信的。
伊琳妮在这时俯下身,在女儿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充满怜爱与忐忑的吻。
“愿圣母保佑你,我的女儿,愿今日与余生你都沐浴在上帝的恩典之中。”她低声地为女儿祈祷着。
安娜感受着 额头传来的短暂温热,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这些时日以来,她已渐渐习惯了母亲时不时表露出来的怜惜与疼爱,她的身体也不再如开始时那般抗拒。
也许上帝在创造人类时,也曾有过如何精妙的构想。安娜不愿承认,她对于这个全身心爱着自己的母亲,似乎是发自本能地,也产生了某种可以称得上依恋的情感。
这时,寝宫的大门被人轻轻地推开。她的父亲,阿莱克修斯走了进来。
今日的他正穿着一身深紫色的皇袍,头戴着象征无上皇权的冠冕,也因此被赋予了庄重而威严的气度。
但很快,他就露了馅。在望见伊琳妮的第一眼,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不可抑制的笑容。
他短暂地忘记了维持身为君主的威严,走向了妻女,伸手将她们揽入怀中,笑着询问道:“准备好了吗,我的皇后,我的公主,我们该去接受上帝与臣民的祝福了!”
当他的目光落在了女儿那被紫色丝绸包裹着的小小身躯时,他的脸上满溢着毫不掩饰的爱与骄傲。
“人民已经在街道上欢呼,教堂的钟声也即将敲响。今天,整个罗马都将为我们的安娜而沸腾!”他一边说,一边从妻子的怀中接过了女儿。
“你小心些,别让女儿被室外的风雪冻着,她还那么小。”而伊琳妮依旧不放心的叮嘱,被皇帝抛在了身后,他抱着安娜,迫不及待地踏出了屋门。
*
通往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梅塞大道两旁,早已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
人们穿上了唯有在节日庆典时才舍得换上的盛装,挥舞着橄榄枝和帝国旗帜,伸长了脖子等待着皇家队伍的出现。
在此之前,为了庆祝公主的洗礼,皇室早已宣布,将连续数日在君士坦丁堡的七个大区向市民发放免费的葡萄酒和面包,并赦免了一批罪行轻微的囚犯。
这让市民们对于公主的降生,除了对帝国未来的期待之外,更添了一层发自内心的感激与爱戴。
是以,当皇帝的仪仗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时,巨大的欢呼声便如同海啸一般席卷了整个街道。
才刚刚下了船的马可·法列尔,此时也正挤在人群里。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君士坦丁堡,出于对罗马帝国皇室的好奇,他辞别了伙伴来到了这里。
“真是盛大的排场。”他看着周围狂热的人群,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与无动于衷:“但愿他们在支付用于庆典的葡萄酒的费用时,也能像展现仁慈时一样慷慨。”
此时在他的眼中,这个古老的帝国就像一位穿着褪色紫袍的老贵族,尽管仪态依旧优雅,袍子上的金线却已磨损。
而威尼斯共和国,才是那个地中海上新兴的,脉搏强劲的新主人。
身旁一个男人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忽然转过头,脸上犹带着一种首都居民特有的,略带优越的矜持和宽容。
“你不是伟大的罗马人,自然不会明白。异乡人,好好看着吧,记住你今日所见的一切。
你将见证的可不是一个城邦首领女儿的降生庆典,而是罗马帝国血脉的延续!总有一天,你的城邦会湮没于历史之中,而我们伟大的帝国则注定永恒。”
马可闻言,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与冒犯。
这种几乎深入骨髓的傲慢,正是他最厌恶拜占庭人的地方。他们似乎永远活在过去,看不见威尼斯舰队正如何一步步地蚕食与控制着贸易航线。
他早该料想到,在这些真正的“罗马人”眼中,威尼斯再富裕,也不过是帝国边缘一个精明而幸运的暴发户,根本无法理解所谓千年帝国的底蕴与肩负的使命。
他不再言语,只是冷眼望向那列缓缓行来的队伍。
他倒要看看,这个注定永恒的帝国的皇帝,又是怎样一副嘴脸?
很快,游行的队伍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走在最前面的,是教士组成的方阵。教士们的神情肃穆,身着华丽的祭服,手持着十字架,正步伐庄严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列。
在那些君士坦丁堡的居民们眼中,他们所代表着的,是神权的加持,是上帝的意志。
可在马克的眼中,这不过是一场演给凡人观看的戏剧罢了。这些顽固的异端!亵渎了上帝,简直比那些盘踞在安纳托利亚的异教徒还可恶!
他有些嫌恶地撇开了眼,直到教士们远去,帝国的禁卫军们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进,才让他转回了头。
那些瓦兰吉人,他们身着这被打磨光亮的铠甲,披着罗马帝国特有的猩红色斗篷,他们手中的长矛似森林般耸立,在渐渐露出了头的阳光的照耀下,正泛着森冷的光芒。
他们所代表的,是皇权的嘉许,是帝国不容置疑的武力与秩序。
忽然,马可感到一阵窒息。
这并不是因为君士坦丁堡的清晨那过于冷冽的空气,也不是因为周围人群的拥挤,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起来临行前父亲的话:“记住,在君士坦丁堡,我们永远是客人。”当时他不以为然,而现在他已明了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无奈。
“不过是金子堆砌的排场罢了。”他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但他的目光却仍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支威严的队伍。
马可忽然想起了威尼斯总督卫队松散的行进步伐,还有他们脸上带着的好像永远都不会散去的醉意,这让他的心中感到了一丝烦躁。
终于,当那一抹至高无上的深紫色出现在马可视野的尽头时,他的耳边随之爆发出一阵几乎要震破他耳膜的尖叫和欢呼。
他知道,那是罗马帝国的皇帝,阿莱克修斯。
马可一时忘记了呼吸,连眼睛也舍不得眨,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
皇帝阿莱克修斯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他的怀中正抱着一个深紫色的丝绸襁褓。
这不是马可想象中的皇帝——他看起来很年轻,也没有多年浸泡在荣华富贵中而变得臃肿的身躯,和傲慢的神情。
马背上的阿莱克修斯身形精干,控马的姿态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他的眼神扫过人群,温和却并不软弱。
马可忽然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糊弄的对手。而那些关于“希腊人狡诈又懦弱”的轻蔑传言,也并不真实。
这个帝国或许古老,可却还远未衰弱。威尼斯人想要凭借在商业和海军上优势便轻易拿捏,乃至最终取而代之的想法,在此刻还显得太多天真和危险。
“或许,威尼斯人要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击败的腐朽巨人,而是一头刚刚苏醒的雄狮。”
就在此时,皇帝的坐骑经过了他的面前,马可没有像周围人那样狂热地呼喊,他只是微微颔首,下意识地收紧了他的斗篷。
他不再觉得这庆典是徒有其表的浪费和政治表演。
只用葡萄酒和面包,还有一场盛典,就买走了整座城市乃至整个国家的民心,为王朝的未来铺平了道路,这是何其高明的政治投资
“单纯的商业讹诈和武力炫耀恐怕难以长久奏效,威尼斯必须重新评估与这位皇帝打交道的方式了。”马可想着,有些心不在焉地挤出了人群。
而他的身后,这些君士坦丁堡的市民们唱起了语调古老,歌词却崭新的歌谣——
啊!紫衣之女,安娜·科穆宁娜!
罗马的荣耀在你的血脉中流淌
双头鹰的旗帜在你的头顶飘扬
上帝的荣光把你的前路照亮
啊!紫衣之女,安娜·科穆宁娜!
圣索菲亚的钟声为你敲响
回声在七大丘上震荡
从金角湾到狄奥多西城墙
啊!紫衣之女,安娜·科穆宁娜!
愿圣米迦勒赐你智慧明光
愿圣乔治赐你勇气力量
在双头鹰的见证下茁壮成长!
注释①:因为拜占庭当时官方使用的是儒略历,按照它来计算的话安娜的出生日期是1084年2月19日,和现在使用的公历的1084年2月26日十分的接近。
不过文中显示的6592年是“世界纪元”的算法,这种历法是拜占庭的史学和神学纪年,我在文中采用这个纪年也是想要烘托一下这一章比较宏大的氛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紫衣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