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图姆走后,阿芙纳鲁拉没有再回到宴会厅,而是独自一人回了寝宫。
在众神看来,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类有些骄纵过度看,估计着离失去神王的宠爱也不远了。
不久,也就大概两周功夫,就传出了太阳神宫的人类神女失宠的消息。
这话是太阳神宫里的小侍女说的,毕竟她们天天伺候在身边,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被她们捕捉到。
阿芙纳鲁拉也并不在意,她现在更在意的可能是肚子里的小半神,他已经快五个月大了。阿芙纳鲁拉能感觉到他正在茁壮成长,只是她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以前也只是时不时觉得疲惫眩晕,到现在更是力不从心,大多数时间都靠在软塌上休息浅寐。
她偶尔也会听到外面浇花的小侍女们细细碎碎地聊些什么,这起码不会让这座大得吓人的宫殿太过安静。可后来,那几个小侍女也不见了,换了一批新的侍女来,嘴巴紧闭着,不肯多说一句话,仿佛这一批来的都是小哑巴。
她能感觉到日益危机的形势,那天的备战宴会她也云里雾里听了两句,只是跟她毫无关系。众神仿佛一夜间都忙起来了,阿图姆也不经常回来,只有她一个人呆坐在太阳神宫里,过着重复且无趣的生活。
这日,阿芙纳鲁拉平淡无波的生活中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伊斯凡特出现在太阳神宫的时候,阿芙纳鲁拉吓了一跳,她甚至都没有认出他来。
不过几月光景,伊斯凡特长高了也瘦了,穿着无袖黑色背心和黑色短裤,手臂上肌肉线条流畅饱满,像是供奉在神庙中的战神雕塑,高大威武。精瘦的面部硬朗见骨,眼瞳狭长,眼皮轻薄,黑曜石般的眼珠有种摸不清又看不穿的神秘感。他笑着,薄唇掀起淡淡的弧度,嘴角细细向两边延伸。
“好久…不见。”他的嗓音清冽,像是冰湖中极尽打磨的卵石。
“伊斯凡特,你怎么来了!” 阿芙纳鲁拉眼神中有几分惊喜,她想上前抱住他,但奈何身体不允许她这么做,她看着伊斯凡特走过来,脚步急切。
“我跟着猫神姐...听到....”
阿芙纳鲁拉这才想起来,贝斯特说过伊斯凡特说话不流畅的问题,也不着急,轻声道,
“进来,慢慢说,不急。”
所以当伊斯凡特顾不得坐下,急急对她磕磕绊绊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芙纳鲁拉是不明白的。
伊斯凡特对她说,“姐姐你快跑...他...要杀你。”
“谁要杀我?”
“王!他要为了伊瑞特杀你!”
“你说什么?”
“他...他爱的是伊瑞特。”
“伊斯凡特,伊瑞特已经死了。”
“可是...可是...我听到...我躲在门后听到...他..他们要用你的命抵伊瑞特的命...把她...把她从杜阿特带回来。”
伊斯凡特紧张地喘气,努力想说出一句更完整更明晰的句子,可是他做不到,他说话本就磕磕巴巴,当他意外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紧张与害怕使得他说起话来更加吃力。
“你说什么...”阿芙纳鲁拉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至于显得那么狼狈,但此刻颤抖的音调还是出卖了她,她早就猜测过阿图姆把她带在身边的目的。
“杜阿特...亡魂...伊瑞特...在等他。”伊斯凡特一个词一个词地艰难往外蹦着。
“伊斯凡特,你别急,慢慢说。”阿芙纳鲁拉安抚他,“要不,写下来?”
伊斯凡特赶忙点点头,抽过纸笔就开始写,事情在他的描述下流畅完整了许多。伊斯凡特快速地写着,但字迹丝毫不凌乱,规规整整地很容易跟上他的思路。
伊斯凡特在纸上写着:王爱伊瑞特,虽然王亲手杀死了她。这是王和伊瑞特的约定,以她的死为诱饵动摇阿波菲斯的信念,让王在那场战争中大获全胜。事成之后,王会为她打造一副躯体,再从杜阿特接回已经成为亡魂的她。但是事情出了差错,伊瑞特在垂死之际,阿波菲斯拼命保存下了她的一缕精魂,也是这一分心,才导致了阿波菲斯的惨败...
阿芙纳鲁拉一怔,一个可怕的想法随之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阿图姆为了稳坐这三界王位,不惜逼得昔日好友谋反,又以心爱之人的性命要挟,取得战争的胜利,获得三界盛名。可成王败寇,阿波菲斯被封印在杜阿特的最深处,永世不得超生。
只是这个假定的真相太过冰冷,让阿芙纳鲁拉不忍再多想。
伊斯凡特继续写道:阿波菲斯保留下来的那缕精魂,是伊瑞特最重要的一缕魂,里面承载着她的生命力。伊瑞特身上本就盈满了太阳神力,这缕精魂更是如此。那魂不堪忍受杜阿特的阴冷黑暗,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飘散,经过杜阿特前往人间的入口时逃入了人间,转生为人。那个人拥有和伊瑞特一样的金色眼睛,代替伊瑞特承载巨大的太阳神之力。
“那个人就是我...”阿芙纳鲁拉喃喃道,事情的全部因果逐渐明晰。阿图姆肯定是知道了精魂转生为人的事情,才会帮助她通过神庙考试,才会通过神像看她长大,包括为什么阿图姆会不顾一切的把她从阿努比斯身边夺走...都是因为她是伊瑞特的一抹精魂。
原来不是神赐的容貌、不是神赐的祝福,如果她不是那抹精魂,阿图姆甚至不会多看她一眼。天生的金色眼睛就像是天大的讽刺,造物主开给她的一张罚单、一个玩笑,将她一次又一次推入万丈深渊。
阿芙纳鲁拉是为伊瑞特而活,等待时机成熟的那天作为祭品帮助伊瑞特复活。
那她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过去的一幕幕如同破碎的拼图重新被拼凑起来,构成一幅骇人的图景。如果不是这份羁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复活伊瑞特需要完整的灵魂,而且伊瑞特的眼睛里蕴藏着能量巨大的太阳神力。只有她复活了,王才能得到那些力量。
“所以不管王爱不爱伊瑞特,王都必须复活她。”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杀了你。
伊斯凡特写着,全然没有注意到阿芙纳鲁拉愈发难看的神色。
“取出太阳神力后,伊瑞特会死吗?”
会。
伊斯凡特在纸上留下一个字,忧心地抬头看向阿芙纳鲁拉,黑色眼眸中恍惚划过一抹微妙的情绪。
王想要获得太阳神力,需要伊瑞特自爆释放。而太阳神力与伊瑞特的灵魂相生相伴,太阳神力归于王的那一刻,伊瑞特就已经死了。
伊斯凡特写到这儿,就不在动笔了。他磕磕绊绊地对阿芙纳鲁拉说,
“姐姐...快逃...”
阿芙纳鲁拉不记得她是怎么送走伊斯凡特的,因为她一直陷在空想中回不过神。猫神来找伊斯凡特的时候,他收起了刚才忧心忡忡的模样,表情自若地跟着贝斯特走了。贝斯特临走前,还笑着和她打招呼。
但阿芙纳鲁拉就像是被封在了一个无氧无光的纸箱中,孤独地蜷缩着身体,她感到周身冰冷,只有她自身是唯一的热源。
她只是一缕魂,甚至连完整的灵魂都不是,她也不是人,她是一个怪物,一个可笑的替身,一个卑微的祭品。
“我到底是谁啊...”她喃喃地问向自己,问向天地,哪怕问向无所不能的神明,她也只是一抹破碎的灵魂,从来都不是独立的个体。思想、意识、行动...恍惚间,是不是都不属于她了?那都是伊瑞特的,除了名字...
“早日回归的灵魂...”
连她的名字都在期盼着伊瑞特...
老人说,名字是一个人的最为重要的东西之一,它不单单是一个符号,而是代表着一种能力、一种认可,一种对于个体存在的肯定。若是得知了众神的真名,甚至可以拥有其能力,取而代之...
就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它也在认可伊瑞特。
阿芙纳鲁拉蜷缩着身体,出神想着。忽然感觉身体一轻,怔忪地回头,发现阿图姆已经把她从外殿的软塌抱回了里间的床上。
阿芙纳鲁拉看着阿图姆的眼睛,忽然生出了一种冲动,一种证明她确实存在的冲动,她迫切的需要一种认可,她需要,很迫切。
所以她抬起胳膊,在阿图姆惊异的目光注视下,环上了他的脖颈。
阿图姆一僵,随即垂眸看她。他接到侍女消息的时候,正在议事殿和几位智囊商议一周后的战事,正在焦头烂额思索对人间伤害最小的战斗模式的时候,派到阿芙纳鲁拉身边的侍女匆匆来报,说,阿芙纳鲁拉在上午见了一个人类男子之后,就蜷缩在软塌上一动不动地出神,午饭晚饭都没吃,也不闭眼休息,就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再也没有其他反应。阿图姆听后,放下手头的事情来看阿芙纳鲁拉,抛下一众对他已经有所不满的神明。
“纳芙,你怎么了?”阿图姆轻声问,额头贴上阿芙纳鲁拉的额头,与她四目相对。
阿图姆看到那双金色眼眸中暗淡的光泽,仿佛有只折翼的金色蝴蝶在她的眼中缓缓坠落。
“我想回家。” 阿芙纳鲁拉无神地望着他,像是在透过他的眼睛看着谁。
她又低低地唤了一句,“我想回家。”
阿图姆把她搂在怀里,倾身抱住她,才意识到她瘦弱得仿佛只剩下骨架,不禁自责,
“这段日子太忙了,没有照顾好你。”
阿芙纳鲁拉还是双目空洞洞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们不闹了。不闹了,好不好?”
阿图姆又哄她,两人间这些天来微妙的情绪终于迎着阿图姆这句话而破碎瓦解,仿佛消融的坚冰,只留下一摊温柔的水痕。
阿芙纳鲁拉点点头,埋在他的怀里不声不响地靠着,闭了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太疲惫了,阿芙纳鲁拉这一夜睡得格外沉。
但她反复都在做一个梦。
在梦中,她被杀死,又被复活,又被杀死,又被复活....循环往复的悲剧命运是最可怕的梦魇,是阿芙纳鲁拉如今最大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