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狐九自己都没察觉,竟已和那人并肩了这么多日月。
进度条悄无声息地爬到七十九,像一条春水漫过堤岸
——凌无咎那座千年不化的冰山,终究为他融出了七十九道细流。
每涨一点,他便多一点欢喜,也多一寸焦躁。
欢喜的是那人冷冽眼底渐渐生出的温软,只对他一人;
焦躁的是那温软再深,凌无咎仍不自知,而自己——却要亲手在达到圆满时,撕破这一切。
他曾活在一个人妖颠倒、血雨腥风的世界,被利刃钉尾,被唾骂“妖孽”,尸骨无存之际与系统签下卖身契
——以九尾为抵押,穿越万千位面,去骗取那些气运之子的真心。
从前他游刃有余,幻术一展,眉眼一弯,便有人甘愿献魂。
他从未回头,更不曾动心,因为知道所有世界都只是疗伤的药庐,任务完成,便一拍两散。
可这一回,药庐里长出了荆棘,扎得他步步见血。
那个叫凌无咎的剑仙,把清冷揉进骨血,却把唯一的柔软留给了他:
晨起一盏温茶,夜练一缕护体剑意,甚至笨拙地学着降低训练难度,只为让他少疼一分。
那些细碎的温柔像雪落无声,却在他心里堆出燎原的火。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像催更的鼓——再也骗不了自己。
进度条跳到八十的那一瞬间,恐惧轰然炸开:
留下来,系统剥离,天道察觉,他会被雷火追着劈,直至神魂俱灭;
离开,他就要亲手斩断那人的情丝,把尚未说出口的“喜欢”撕成血淋淋的伤口,然后逃之夭夭。
狐九站在月色与雪色之间,指节攥得发白。
他忽然恨透了自己——
恨自己这只惯会骗人的狐狸,竟把真心也赔了进去;
更恨命运给了他一束光,却偏要他在最亮的时候,亲手掐灭。
夜风吹开他衣摆,九条虚影在身后若隐若现,断尾处钻心地疼。
他低低笑了一声,嗓音发颤,却掩不住眸里的决绝——
“凌无咎,我骗过无数人,唯有你——”
“我舍不得。”
近来,九的行状显出了几分突兀的乖舛
——那种刻意又似无意的退避,连素来不通人情世故的凌无咎都觉出了异样。
那人不再像往常一般抱着尾巴闯进洞府,不再用叽叽喳喳的碎语把冷清填满,连竹叶飘落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克制。
凌无咎立在廊下,月白袍角被夜风掀起,像一瓣雪撞碎在门槛。
洞府还是那座洞府,石壁温润,穹顶高悬,却忽然空得令人心慌——空得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出的回声。
他抬手,指尖掠过案几,那里还留着半包拆开的芝麻糖。
糖纸皱成一团,被烛火烤得微微卷曲,金黄的小颗粒撒落在乌木桌面,像谁不经意撒下的星子。
凌无咎记得,曾经少年趴在案前,一边替他抄剑谱,一边偷偷往嘴里塞糖,鼓起的腮帮随落笔节奏一动一动,唇角沾着糖霜,亮晶晶的。
他那时皱眉道:“甜腻,伤身。”
少年便笑弯了眼,把糖纸往他面前推:
“师尊尝一颗,就一颗,我特意用桂花蜜熬的。”
他冷着脸推回去,却到底在少年走后,拈起一粒含在齿间
——甜味炸开的一瞬,他忽然懂了何为“人间烟火”。
转过石屏,便是药圃。
往日这个时候,那道青灰身影早蹲在花垄间,手持小铜壶,跟那些娇气的灵草说话:
“凝霜花乖,再喝一口,开花给师尊看。”
声音轻软,像在哄孩子。
如今花垄空空,只剩一株株凝霜花顶着夜露,花瓣边缘结着细碎的冰晶,被风一碰,发出细微的“叮铃”,像谁遗落的玉佩。
凌无咎蹲下身,指尖抚过花茎,指腹沾了冷露,也沾了残香
——那是少年衣角带来的味道,带着浅淡的摄魂香,混着草木清苦,曾悄悄盈满整座洞府。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未告诉过少年——凝霜花极难培育,稍有差池便冰消玉殒。
可自少年接手后,那些花却一年比一年繁盛,甚至在外围悄悄蔓出一片银白。
原来,那人每日都以自身灵力温养,将寒毒引入自己经脉,再慢慢炼化。
凌无咎以为少年只是贪玩,却不知他在无人处,为自己种下了整个春天。
廊尽头,少年惯用的软榻还摆在那里,榻边矮几上搁着一只未绣完的剑穗
——银线勾出月牙,尾端坠着一颗小小的狐牙,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凌无咎拾起剑穗,指腹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血珠渗出,他却感觉不到疼。
那一瞬,他几乎能想象少年窝在榻上,一边打哈欠,一边跟针线较劲的模样
——狐耳时不时抖一抖,尾巴从衣摆下探出,烦躁地拍打着软毯。
原来,洞府不是空了,是被谁偷偷填满了,又在一夜之间抽离。
原来,寂寞不是无声,而是有声——
是芝麻糖滚落案几的轻响,是凝霜花摇曳的碎玉声,是剑穗上未竟的月牙,在灯火里一闪一闪,像谁来不及说完的话。
凌无咎立在榻前,掌心合拢,将那枚剑穗攥得生疼。
他忽然明白,所谓“大雪覆原”并非最冷——
最冷是雪化之后,满目荒芜,连一片可以怀念的叶子都找不到。
而此刻,他的整座洞府,便是那方融雪后的荒原。
于是,这座嵌在雪色里的洞府忽然显出了它罕有的辽阔与空旷。
案前犹留半盏冷茶,榻角尚压一截火红狐毛,却独独缺了主人的声息。
凌无咎第一次发觉,原己的住处竟如此宽阔,如此静默
——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冰壁上的回音。
夜已深,他却睁着眼,任天花板的寒纹映入瞳底。
四周太静,静得令他无所适从。
他终是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袍,推门踏入月色。
山风掠过竹林,掀起一阵碧浪,而他就在这浪潮里,循着微薄的记忆,去找那个总爱把欢笑落在阶前的小狐狸。
往日里,狐九总是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笑声先一步掠进洞府,像山雀扑棱棱落在案头。
久而久之,凌无咎便习惯了——习惯一抬头便撞进那双带笑的眸子,却从不需要去想少年究竟歇脚何处。
如今要寻,他才发觉自己竟连一个大致方向都拿不准。
月色清冷,他披衣而出,沿着记忆里零星碎影缓步探去——
记得狐九曾指给他看过一次住处,说是在“靠近南崖的第三株古松背后”。
可南崖松木成林,松涛层层叠叠,夜风一过,枝影摇曳,像无数相似又陌生的路标。
凌无咎立于林间,一时竟分不清哪一处才是“第三株”。
他又想起少年某次抱着伤药小跑过来,衣角沾了竹叶清香,便转而折向西侧竹林。
月光筛下细碎银斑,石径蜿蜒,竹叶沙沙擦过袍摆,却引他向更深幽处。
走了片刻,忽闻水声潺潺,竟是白日里那处问心池——湖面倒映残月,冷雾缭绕,四下并无屋舍踪影。
夜露渐重,白袍下摆被草叶洇湿,凌无咎在池畔停驻,微一蹙眉。
原来自己以为的“印象”,不过是狐九一次次飞奔而来的轨迹——那些轨迹交错成网,却独独漏了起点。
他自嘲地轻叹,提步再寻。
夜色很浓,倒也遮去了他迷路的尴尬;他索性将兜兜绕绕当作闲庭信步,只当是让山风冷却胸腔里莫名的焦躁。
直到他走到东南隅一片低矮屋檐旁,捕捉到一缕极淡的狐香混着药草味,他才倏地抬眸。
那边灯火已熄,窗棂半掩,像等人推门。
凌无咎心底一松,又莫名生出几分忐忑
——原来要找的,一直藏在最容易忽略的转角;
原来他以为随手可得的温暖,也曾这样跌跌撞撞,才抵达他的洞府。
门轴发出一声老旧的吱呀,像深夜里被惊动的鸦。屋内漆黑,烛火早灭,只剩半窗月色斜铺地面,照得桌椅影子细长而空。
凌无咎立在门槛,指尖尚未来得及收拢的推门力道,此刻骤然落空——连同胸腔里那根隐秘的弦,也一并坠进无声深渊。
“……小九?”
回应他的,只有窗外掠过竹梢的夜风,带着微凉的草木气息,却少了熟悉的甜暖狐香。
那一瞬,恐慌像冰线顺着脊背攀爬——他竟不知,原来一个人不在,会让空气都显出裂缝。
凌无咎阖眼,神识如潮水瞬间铺展,掠过屋檐、穿林越石,一寸寸搜寻。
月光在水面碎成银箔,心池的冷雾被神识荡开,他终于捕捉到那缕微弱却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少年正独自立于湖畔,衣角被夜风掀起,像一面将坠未坠的帆。
他心头一紧,未及思量,身形已化作一道雪色剑光,破空而去。
月色浸在湖面,像一面碎裂的银镜。
少年只着素白中衣,赤足站在镜心,黑发垂到腰际,被夜风吹得猎猎如旗,身影笔直得像一柄将折未折的玉簪,目光直探入水,仿佛下一瞬就要被暗潮吸进湖底。
凌无咎心口猛地一拧,身形掠出,袖中剑意先一步卷住那人腰身,将人狠狠带回岸边。
湖面薄雾未散,狐九却仍怔怔望着水中碎月,恍若神魂被雾丝缠住。
直到一声衣袂破风——凌无咎的剑息贴面而至,他才猛地醒转,眸底从迷蒙到惊愕,只停了一瞬,便仓皇后撤。
下一刻,他转身便朝林间奔去,赤足踏过湿草,溅起的水珠在月光里碎成银屑。
那背影仓皇得像被猎人惊醒的小兽,耳尖的狐毛还未来得及收起,在夜风里颤得可怜。
凌无咎站在原地,心口像被什么钝器突然击中——闷、疼、且带着莫名的怒。
他不喜欢九这样逃,更不喜欢自己竟因这一逃便乱了呼吸。
那种情绪陌生而尖锐,像有人用冰锥在他胸腔里划了一道,寒意与火气同时漫上来,逼得他一步追上,伸手扣住那截细瘦手腕,指节因克制而发白。
“站住。”声音低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再跑——我便真要生气了。”
凌无咎望着面前那颗几乎要埋进胸口的脑袋,长长的狐耳都因惊惶而向后折倒,睫毛蝶翼似的颤个不停,像怕真会被就此丢下。
心口那团无名火便被这细微的颤栗浇灭成灰。他低叹一声,指节松了力道,掌心沿着腕骨滑下,轻轻裹住对方冰凉的手指。
"你为何要避我?"
质问落下,风也噤声。
狐九眸光翻涌,复杂得几乎滴出墨。
他是循着追踪印记找来的——那道刻在凌无咎骨血里的银痕,于他便是暗夜里的灯塔。
他亦失眠,见那人在峰峦间兜兜转转,终是忍不住现身。
却不想,背对心池而立,湖水嗅到他心事里的暗潮,瞬间化作魔瘴。
镜面浮起薄雾,像无数双柔软的手,招他坠进去。
他神思恍惚,足尖已踏上水纹,只需再往前半寸,便会化作湖底一抹残月。
骤然,腰身一紧,一股熟悉又清冽的剑息将他整个人拽回岸边。
狐九抬眼,正撞进凌无咎含忧的眸——那眼底,有惊惧、有疼惜,更有一瞬失而复得的惶然。
既有被牵引至湖心险些溺毙的委屈,又有偷望他兜转半夜却不敢现身的羞恼,更掺着被及时拉回的庆幸与怦然……
诸般情绪在同一刻决堤。
他猛地扑进对方怀里,指尖死死攥住月白衣襟,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心神激荡之下,再掩不住本相——狐耳自乌发间挣出,九尾虚影在夜色里倏然铺展,绒毛沾了冷雾,颤得像风里的芦苇。
他将脸埋进凌无咎颈窝,声音哽咽,却再不愿退半步。
竹影筛月,湖水低涌,二人相拥于岸边。
狐九死死环住那截雪色腰身,颤得厉害;
凌僵了片刻,终缓缓收拢臂弯,掌心贴上少年背脊,一下一下安抚。
——那动作生涩,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我……实乃界外九尾红狐。”
少年声线颤若雪上碎玉,哽咽的尾音呵在寒风里,一瞬便化成白雾。
“我骗过天地,也骗过众生,
唯独把真心摊在你面前——
这句喜欢,不敢作假。”
凌无咎垂首,唇几乎贴上那只轻颤的狐耳,声音低得只剩气息与心跳。
“于我而言,天地可数,唯你是九。”
他低声开口,嗓音沉在雪色里,却柔得像湖面初融的冰,一寸寸化进暗涌的春水。
“我曾以为,每日执手授剑便是昭告——
剑尖所指,皆是我心。
却忘了,你也需一句明明白白的‘喜欢’。”
话音落下,他指腹穿过少年被夜露打湿的发,将那对因惊惶而颤栗的狐耳纳入掌心,像拢住一对欲飞的雪羽。
“从今往后,无论雷劫火狱,抑或十方俱寂,我剑在侧,必与你并肩。”
话音落,缺月印记骤亮,任务进度条瞬息满格,甚至溢出
——90%,100%……系统发出尖锐警报,天道意志轰然汇聚。
轰——
天道震怒,雷云自虚空裂口倾泻,银蛇狂舞,直指湖心。
凌无咎抬手,指尖凝出一道新悟剑意——
“情”。
剑光呈半弧,恰似缺月得圆,横扫千里,将雷幕一劈为二。
电光崩散,化作漫天流萤,簌簌落在两人肩头。
同一刻,凌无咎体内积压百年的剑意冲霄而起,化神瓶颈尽碎,一路破入大乘,前期、中期、后期……直逼真仙。
与此同时,系统在识海内发出刺耳尖鸣,狐九的神识被无形之力拽出躯壳,像一缕被风吹散的轻烟,身形逐渐变得透明。
真仙壁垒轰然洞开,大乘巅峰的气息冲霄而起,他却看也不看,只凝视空中那道即将消散的银弧。
凌无咎抱紧那抹逐渐透明的魂光,声音低沉而坚定:
"等我——
借这印记,我终会跨越诸天,将你寻回。"
缺月印烙在灵魂,无法抹除;
而他,已具撕裂虚空之力。
九尾虚影轻晃,少年在光里仰起脸,对他弯眸一笑,泪珠却碎成星屑,簌簌落进两人交叠的影子里。
“好,”
他声音轻得像怕惊散此刻,
“我等你——”
尾音散在风里,却烙在归途的每一道星光上。
雷光散去,天地寂然,唯余湖心一轮碎月,静静照着一人孤峭却不再冷清的背影。
凌无咎立于原地,掌心残光未冷。他抬手按在锁骨
——那里,一道新的月痕正缓缓浮现,与旧印记交叠成圆。
从此,大千世界,万丈星河,皆是他要踏遍的归途。
小tips:
心池,又名问心池,既能澄澈道心,亦能引渡心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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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玄幻修真世界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