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凌无咎一纸传音昭告全宗——狐九自外门擢升内门,自此入住天璇峰。
命令发出的刹那,他心底便浮出一幅清晰的画面:
次日清晨,少年推开房门,先怔忪,继而眉眼盛放,像雪夜乍见烟火,欢喜得在榻上滚成一只毛茸茸的团子。
果不其然。
天色微亮,他以水镜遥遥看了一眼——
薄光透窗,少年拥被坐起,乌发凌乱,眼尾薄红尚带惺忪;愣神片刻,似在确认不是梦,忽地抓住枕畔信笺,眼睛倏然亮起。
下一瞬,整个人扑进被褥,滚得如风起雪团,笑声压得低低,却仍是惊了檐角晨鸟。
凌无咎远远望着,唇角不自知扬起,又迅速按下,挥手撤了水镜。
“该来了。”
他收剑回鞘,汗珠沿颈侧滚入衣襟,顺手捏了个净尘诀,月白袍角瞬间雪色如新。
几乎同时,清朗少年音穿透晨雾——
“弟子狐九,报到!”
声音中气十足,带着压不住的雀跃,像春枝第一朵桃花被风撞开。
凌无咎指节微顿,推门而出。
竹叶簌簌,像一场不合时节的雪,隔在两人之间,又顷刻被风卷走。
凌无咎立在门廊下,衣襟还沾着未散的水汽,袖口滴下一颗晨露,砸在脚边碎成无声的星子。
他本想说一句“早”,喉咙却先一步发紧,只余一声极轻的呼吸。
狐九抱着包袱站在阶前,尾巴没藏住,从袍角探出半截,因奔跑而一颤一颤。
那双眼睛
——像晨曜揉碎在琉璃里,再撒一把星屑
——就这样直白地、毫无顾忌地望过来,像要把他整个人望进水里,再不许逃。
一片竹叶旋落,擦过少年翘起的睫毛,又擦过凌无咎的指尖。
微凉的痒意让两人同时回神,却都没有移开视线。
“师尊……”
狐九先开口,声音比晨风还软,却带着压不住的雀跃,像怕惊碎什么,又忍不住靠近。
“我来啦。”
三个字,落地生花。
凌无咎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动,最终抬起来,却不是接包袱,而是替少年拂去发间那片不肯离去的竹叶。
指尖碰到耳尖,火红的狐耳“噗”地冒出,又羞又怯地抖了抖,却没有躲。
“嗯。”
凌无咎应得极轻,像怕惊飞枝头栖鸟,却伸手扣住少年手腕,把人往身侧带了半步。
竹叶仍在落,这一回,他们并肩看——
雪色衣摆与火红袍角被风叠在一起,像天璇峰第一次有了春色。
远处晨钟悠悠,本该是清修寂寥的调子,此刻却像替谁心跳做鼓点。
凌无咎侧眸,看见少年发梢沾着一路跑来的晨雾,亮晶晶的,像把整座山头的光都偷来了。
他忽然觉得:
——这峰头,也许从此再不会寂寞。
比邻以来,狐九便似春水决堤,日日涌进凌无咎的洞府:
今日练剑多劈出一道风痕,要指给师尊看;明日灶房蒸出桂花糕,也要端来让师尊尝。
事无巨细,皆成禀报的理由。
凌无咎素厌冗杂,昔年连掌门的谆谆叮咛都能以“嗯”字了结,如今却肯倚门静听。
少年软语叽叽喳喳,像檐下风铃,脆生生撞碎他洞府多年的沉寂。
他不再拂袖而去,甚至会在狐九话音稍歇时,淡淡补上一句“还有呢?”,将对话续得悠长。
狐九的言语是一根线,牵着他去留意松崖外新抽的笋、石阶缝里冒出的苔、夜露打湿的青灯罩。
那些被他一剑掠过、从未驻足的细微,忽然都有了颜色。
心湖之上,积雪悄然化出一圈春痕,软风拂过,便泛起粼粼生机。
而狐九亦在朝夕相对里,窥见这位剑仙的“凡胎”。
凌无咎一袭墨发长及腰际,随意披散,却根根顺亮,不沾半点尘色;常年素白法袍,佩剑“静观”在侧,霜锋含而不露。
他立如孤峰覆雪,神情淡若冷月,俊美强大,世誉“谪仙”,剑道造诣更是深不可测。
狐九亲受其教,方悟“剑仙”二字,实至名归。
可一旦离开剑道,凌无咎便像只误入人间的鹤:
炉上水沸,他以凝冰诀连壶带火一起封冻;
传送阵失灵,他对着符纹皱眉伫立半晌,最终选择御剑绕山三圈,仍找不到正确出口;
甚至缝补被剑气削裂的袖口,也能把银线走成死结,最后默默施个“焕然一新术”,假装无事发生。
他宁肯夜行百里去采露水,也不肯开口问人何处有井;宁可以剑气削平木刺,也不会伸手去折一根挡路的枯枝。
法术是他唯一的工具,亦是唯一的屏障,将“不擅”与“不愿”一并隔绝在外。
狐九把这些笨拙看在眼里,心中却生出柔软的雀跃
——原来谪仙也会在水镜前悄悄整理乱发,也会因为找不到回峰小径而绕远路,然后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他院门口,假装“恰好路过”。
那一点小小的反差,像雪里透出嫩绿,让他愈发生出想靠近、想捂热的念头。
于是,天璇峰的林雾间,常可见这样的画面——
清晨,狐九端着一盅小米粥闪进洞府,远远就见凌无咎对着一枚扣子皱眉。
白衣如雪,长发垂落,他正用剑气“穿针”——剑意细若游丝,一挑,“啪”,扣子碎成两瓣。
凌无咎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削了一片竹叶。
狐九憋笑到尾巴打颤,把粥往案上一放,指尖捻起第二枚扣子:
“师尊,剑气太利,得用针,这样——”
少年俯身,发梢扫过凌无咎手背,带着桂花糖的甜味。
凌无咎垂眸,看那只白皙耳尖因为专注而一动一动,忽然觉得:
原来“不能用法术”的事,也可以很有趣。
午后,狐九蹲在药圃拔草。
凌无咎御剑而过,袖口带起风,把杂草吹得东倒西歪。
“师尊!那是刚发芽的凝露花——”
剑尊落地,看着被风刃剃成板寸的苗圃,沉默半晌,默默蹲下来,学着少年的样子,一根一根把“幸存者”扶直。
雪色袍角沾了泥,他却侧头问:“这样……可对?”
声音低而认真,像在学一门新剑招。
狐九望进那双被日光照透的浅色瞳孔,心跳比拔草还乱,嘴里却笑弯:
“再拔就秃啦,剩下的我来。”
凌无咎“嗯”了一声,却没有起身,而是继续蹲在原地,看少年指缝里沾满泥土,像看到什么新鲜剑意,眼底露出极浅的亮。
傍晚,炊烟起。
狐九在厨房“叮叮当当”,凌无咎被分配“生火”——掐诀即可。
可狐九偏要教他“凡火”:钻木取火。
剑尊对着木条钻了半柱香,掌心红了一片,额角薄汗,终于冒出一缕青烟。
狐九凑过去,鼓着腮帮子轻轻一吹——
火起,也吹起凌无咎散在额前的发丝。
那一瞬,火光映雪,雪里藏春。
凌无咎看着少年被火舌舔得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伸手,用沾了灰的指尖,在狐九脸颊上抹了一道。
“成了。”
他说,语气像练剑千遍终于命中靶心。
狐九愣住,耳尖“唰”地炸毛,心跳声大得仿佛能把灶膛里的火苗全震出来。
夜里,洞府灯火未歇。
凌无咎习惯以水镜回望峰顶,却见镜中少年正抱着被子在自己门口打转——
“师尊,今晚打雷……我就蹭个地板,保证不吵!”
凌无咎开门,狐九“哧溜”钻进来,尾巴一扫,把蒲团拖到他榻边,安分躺平。
半晌,却悄悄探出指尖,勾住凌无咎垂落的袖角。
窗外雷声轰隆,雪色衣袂与火红尾巴在暗处交叠。
凌无咎没抽回手,反而侧过身,替少年掖好被角,声音低哑却温柔:
“睡吧,明早还要练剑。”
狐九含糊应声,尾尖轻轻卷住那片袖口,像抓住一截不敢高声言说的月光。
——从此,天璇峰的积雪下,悄悄冒出无数嫩绿芽尖。
向来只闻剑啸的山头,多了粥香、花香、泥土香,还有少年不加掩饰的欢喜。
凌无咎仍白衣佩剑,却会在路过药圃时,下意识放慢脚步;
仍寡言清冷,却在少年喊“师尊”时,回头比从前更快。
大雪未化,春意先至。
原来“生活”二字,也能成为他剑道之外,愿意认真修习的新功法。
你授我剑心通明,
我赠你人间烟火。
[烟花][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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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玄幻修真世界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