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看这本书做什么?松阳伸手接过,低头去看封面正面,看清贴在左侧的白色边框内的手写标题,当即愣住。
……这是他自己的笔迹??
“这是村塾时期,老师亲手编写的课本哦。”
提及自己珍藏至今的重要之物,桂注视他的眼神和说话语气,全都温柔到散发出一种似要融化坚冰的热度,堪比某个对他心思不纯的银发小鬼。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本,里面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老师在翻阅过无数本书籍,再加以自己所想整合而成的辛劳成果。”
据说出自以前那个自己之手的这本起名为“武教全书”的旧课本,除去时间流逝造成的纸张微泛黄,封页内外无一处破损,可见随身携带的黑发学生这十年来对此保存用心的程度、和他对自己老师留下的这旧课本的重视程度。
……这人对那个为人师长的他倒是比他想象中感情更深。
翻开来看时,松阳先注意到的不是自己攥写的正文内容,而是满页类似标重点的下划线,和侧边密密麻麻的出自另一人之手的各种笔迹稚嫩却书写工整的批注。
“那些是我以前上课时的笔记啦。”
发觉他的关注点,桂的表情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当时每次听老师讲课都有好多感触,还会有一点自己的见解,顺手就都写在空白区域了,老师无视掉也没关系的。”
“写得不错。”松阳没抬头,看完一页又翻下一页,说话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所指是他自己曾亲笔所写的这些教书育人的文字理念,还是作为学生的桂记录在旁的那些、桂自己现在看来颇显少不更事的幼稚批注。
自称是村塾时最优秀的学生,但他从不是最听话的学生,有时会因某个还没吃透的知识点、或是同一件事却与松阳略有出入的理解和观点,课上或课后缠着松阳讨论半天,到当天负责做饭的银时忍无可忍催他们去吃午饭。
犹记得最初在讲武馆念书时,课堂上从未有哪个学生敢反驳师长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包括那些个仗着家室好就肆无忌惮欺负他和高杉,平常个个在外飞扬跋扈的世家子弟们。
只因这世间自古将本该平等的人分为三六九等的固有阶层,身在上位的那些自视甚高的守旧学士们,全都只会要求他们不论道理不论对错,身为武士唯一该遵循的道义就是服从上命。
但松阳教会他们的武士之道是抗争,既与弱小的自己抗争,更与自己所不能苟同的一切进行抗争,哪怕敌人强大到在世人眼中不可战胜,是这一整个国家延续数百年已然腐朽不堪却又扎根在每人心底的旧制度,哪怕一次又一次失败到如今,他仍在坚定不移地与之抗争。
“我看你也挺有当老师的潜质的。”松阳翻页的速度不快,每一页正文和批注都会逐字逐句读完,有时会不带感情地从旁观视角评价一两句,若遇到非文字类的图画批注太集中还会问一句是什么意思。
担心打扰到他看书,桂无需出声解答时,悄摸摸拿起遥控器关掉无人问津的电视,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绯红眸子只微抬一下,又回到书页上。
“有些地方,我倒是比较认同你的看法。”
细白指尖点一下附有批注的一行娟秀字迹,“比如那个我引用山鹿学教义写下的这句‘为武士者,必有仁义之心,对敌时仍不可失’。”
自己在那短短几年迷惑在人世温良的表象中,冒出如此天真的想法就罢了,还拿去教导一群尚未体会过世间残酷的人类小鬼,对敌人仁慈即是对自己残忍,过往数百年他已无数次验证这点。
……难怪从当年那场攘夷战争中活下来的学生只剩三人,他这个老师当得还真是可悲。
红眸微冷,“而你的批注是‘一旦要与敌人战斗就会使用刀具类的武器,可武器的作用就是伤人性命,以此对敌者必会失去仁义之心,要怎样才能两全呢?’,有为此去向那个我提出质疑过么?”
“有哦。”桂轻笑一声,“我当时就在课堂上举手发言了,老师笑着说,‘就知道小太郎会这么问,武器必会伤人这没错,但对敌的方式绝不是只有用武器战斗这一种喔,心怀大义者往往寻求天下大同的共存之道,而非一味与人战斗、造成无尽流血杀戮的武力手段,依靠武力来达成目的者,终有一日亦会消亡于他人回报的武力之下,只要我们在爱惜自己性命的同时,不忘爱惜他人性命,就一定能找到贯彻自身信念的正确道路。’”
……话倒是说得有够冠冕堂皇的。松阳敛去眼底一丝讥讽之色,那个自以为能为人师长的他,莫不是忘记了他自己杀人都杀了几百年,是个最不可能爱惜任何人性命的不死怪物么?
更何况,往昔数百年间一个又一个以武力伤害过他的那数不清有多少的人类,又有谁在何时曾受到过相同的业报?
“到今天我都一字不落记得清清楚楚哦。”桂嗓音低柔,“老师这番话每时每刻都在我脑海中回响着,一直引领着我一路前行的方向。”
“是么?”
他话音未落,松阳即嗤笑一声,“那你又为何要参与十年前那场死伤无数的攘夷战争?”
因为……桂话头顿住。
早有预料他们的老师会推测到这一步,但面对还没想起当年最关键的那件事、亦想象不出会发生那种事的现在这个老师,他还说不出口,更不能说出口。
无法从实告知最想保护的这个人,身为他的学生,自己和仅存于世的那两人、以及众多已逝的昔日同窗战友曾为何而战,桂强压下满心苦痛,维持住面上的开朗笑容。
“其实呢,我有个从战场时期流传至今的很出名的外号,叫做‘逃跑小太郎’,老师知道为什么吗?”
不是狂乱贵公子么?松阳挑眉,“说来听听?”
“因为我会在作战时观察战局,很擅长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带领大家逃跑哦。”
说着身为武士大多会为之不耻的怯战行径,桂却是一副骄傲语气,“在我成为独立带领一支部队的将领后,每次开战前,我都会嘱咐部下们尽可能保存体力。常规幕府军的实力都比较弱,我的原则是能活捉就绝不下杀手,抓住机会尽可能策反,这样就尽量避免无谓的双方牺牲。”
……人类引发战争的本质就只为互相残杀,如这人一般在战场上善待敌人的可真少见。
“可要是遭遇装备精良的天人强敌,只要胜算不大,我就会立刻带人撤回到安全地带,这可是我如今走在寻找江户黎明的道路上,仍在沿用的独特战术哦。”
……难怪能在那群真选组人多势众的围攻下安然脱身。
纵观古往今来,松阳还从没听说过人类中有哪位大将,会在战场上使用这种不求胜利只为保命的离奇战术,世人以武士身份自居者,谁人不是一心崇尚为所谓家族名誉和自身忠义而战,将奋战至死视为一名武士足以流芳百世的此生最高荣耀。
身为奈落首领的那几百年,他受命暗杀过的任务目标,十之**都是当任将军的政敌,在诛杀目标的善后过程中,不止一次遇到明知不敌却非要与包围此处的奈落众一战至不死不休者,无外乎家中亲眷或是为之效忠的下属,即使他在交手时有意放人一命,对方自觉复仇无望后仍不逃走,皆会当场自行了断。
世间万物皆只有一条性命,就算自认万物之灵的人类亦在此列,唯有他这不老不死的非人之物才会千百年来都求不得一死,他从来不理解那些本可求生的人类为何偏要那般愚蠢且无意义地浪费生命。
比起永远只会高喊着或是大义荣誉,或是各类羁绊之情,或是守护某人之类的正义口号,徒劳无用地冲上去送死——诸如此类的愚钝众生,这个桂小太郎显然头脑灵活太多,具备身为人类的自知之明,能做出不受人间礼教束缚的明智判断,作为自己的学生姑且还算差强人意。
这么说来,这人在访谈节目上那副不着调的胡闹表现,除去自身性格是有那么些不同寻常所致,亦是借此麻痹幕府的一种心理战术吧?
不想言明自己对一个人类小鬼的认可之意,松阳只站在黑发学生身为人类武士中一员的角度,直言不讳地道明对方行事太过离经叛道的后果。
“我可听不出这外号有夸赞你的意思,难道不是别人在耻笑你是个逃避战斗的贪生怕死之徒么?”
“我才不管老师以外的别人怎么说啦。”桂理直气壮道,“虽然大众眼里都会觉得避战极不光彩,只有战死才能彰显武士气节,但老师曾说过,持续千百年的世间常理未必全都对,只要坚守本心,拒绝循规蹈矩亦无错,老师曾不止一次告诉我们,任何忠义和荣誉都不比我们的生命更重要,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贯彻我们为之奋斗的理想和信念。”
……是呢,这是曾经为人师长的自己仅有的三个活到现在的学生之一。
“看起来,你的确有把以前那个我所说的话都给听进去呢。”
一抹惆怅掠过心间,松阳真情实感道,“做得很不错喔,逃跑很厉害的小太郎君。”
给予对方这句简略赞许时,他看不见自己此刻的神情,坐在他身旁的桂却能尽收眼里,那张熟悉至极的眉眼弯弯的笑颜不再像一张充满疏离感的冰冷面具,有了熟悉至极的属于这个人只会对他们这些学生流露出的温度和柔情。
曾在一无所有后,又与故友各自分道扬镳,独自一人行走十年来的苦痛艰难,只需他们的老师一句话就能消融于无形。
“老师……”
只见面朝自己的黑发学生一瘪嘴,继而两眼含泪地“哇”一下哭出来,哭得松阳整个人懵了一懵——???
只觉这人的泪点实在莫名其妙,他又不会安慰一个哭成孩子似的成年男人,只得去拿来办公桌上的纸巾盒递给对方。拿到纸巾的黑发男人边“老师呜呜呜”边擦乱飞的眼泪,松阳不着痕迹地往后挪开一截。
……果然还是搞不懂这个桂小太郎是怎么回事。
时间快到中午。通缉犯之身的黑发学生不适宜在外露面,带人下楼吃个午饭应当无碍,松阳等他哭完把眼泪擦干,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叫他去洗脸。
彻底把自己收拾干净,桂走到廊下,转头就见玄关处站着在等待他的长发师长,一如记忆中浅灰羽织、浅紫中衣 白里衣的三件套衣着,一头浅色长发披散在肩。
正午日光从窗外照进室内,那张刻骨铭心的秀美面容处在光照笼罩中,将望着他的那双绯红眸子映成如太阳一般的暖红色。
“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熟悉刻骨的温润嗓音传入耳中,“还不赶紧过来?”
蓦然之间,桂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不过失忆后的老师说话的语气要比他记忆中冷傲不少,悄悄在心里比喻的话,有那么一点像是需要顺毛摸的猫咪,因此这种触发泪腺的错觉感没存在太久。
而且再哭出来肯定会被现在的老师嫌弃的啦!桂忍住眼眶泛开的酸意,走上前去换出欢快语调应答自己老师,天气晴朗,他要和老师一起去银时同学家楼下的酒馆吃午饭。
这十年来,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他感到幸福了。
假发和老师去约会啦[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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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