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配合今晚寿喜锅的高级牛肉,登势带来的清酒亦是酒馆刚购入的高级品质,度数不高,可后劲挺足,能有效吸引酒客不断续杯。
对此赞不绝口的同时,银时免不了喝完一杯续上第二杯、第三杯……在座众人中,除不能喝酒的两个未成年,酒量最好的毋庸置疑是松阳,不死之躯同时具备百毒不侵,酒精同理,他是绝对意义上的千杯不醉。
除非受邀参加当任将军的宴会,松阳一般不喝酒,但这瓶清酒的口感还算合他心意。他和在场其他三位成年女性皆是小口品酒,唯独某个越喝越上头到原形毕露的卷毛酒鬼,是一口喝光一满杯。
据松阳数百年所见,聚饮中的人类多数会受酒精侵扰而失去防备,正如他这个喝到已上脸的银发学生。仅是顺带一提,于他这个前奈落首领而言,此时此刻是最佳的暗杀场合之一。
“松、松阳……嘿嘿……阿银好开心……”
当邻座的银发男人接连喝完一瓶、又控制不住自己摸出下一瓶开喝时,松阳不再对这人的自制力抱有期待,可想而知对方将重演两个月前那天的一醉不醒。
飘出酒味的卷毛脑袋频繁转向他,吐字含糊到松阳都只能听个大概,与他对视的那双红眼睛没什么焦距,眼神却比平常还明亮些许,颇为兴致高昂地咧着嘴唤他唤个不停。
“松阳,嘿嘿嘿,松阳,松阳……”
正兀自小酌中,松阳难免感到几分吵闹,随口应道:“嗯,我在。”
却没如他所愿,银时非但不消停,一听他搭腔,顶着那张双颊泛红的傻笑脸反而唤得更来劲,从对面和左边还投来两道意义不明的八卦目光。
人间常言——酒后不止见人心、亦可吐真言,曾有数任将军都会以酒宴设局,既可借奈落之手解决妨碍自己的政敌,还可诱导醉酒后的目标如实说出本该守口如瓶的有利情报。
心念一动,松阳睨一眼渐入醉态的银发男人,本想阻止对方再喝下去的话语咽了回去,这不正是一个打探银时隐瞒之事的好时机?待万事屋里只剩他们两人即可。
但若任其醉到不省人事又难以进行交流,第二瓶喝到一半,目测银时已然醉到舌头都快捋不直,登势都看不过眼叫他少喝点,松阳不紧不慢开口。
“不许再喝了,银时君。”
来自师长的简单一句,效果堪称立竿见影,向来在喝酒时谁都劝不动的万事屋老板,立刻放下手中刚倒满的酒杯,歪歪倒倒的上半身也立刻挺直,满脸通红的卷毛脑袋边点头如捣蒜、边往人家跟前一伸。
“阿银听松阳的话,阿银是好学生,松阳说不喝就不喝了,嘿嘿。”
……这是什么意思?
没能领会他把头伸过来的目的,松阳怔愣片刻,不太确定地抬起手,试着放在那头银白色的天然卷发上,掌心随即感触到一簇簇毛绒又蓬松的卷毛扫来扫去。
银时的头发摸起来……手感好像还不错?
单看表象——如恋爱经验为零的新八,只当是自家老板一把年纪还会对老师撒娇,感到一阵恶寒。唯独知情的一老一少,暗中交换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恋爱中的男人可真是……
火锅聚会迎来尾声,身为东道主的银时一副不甚清醒的醉样,光是盘腿坐着朝他身旁的松阳表情痴呆地呲着大白牙,还时不时把脑袋伸过去给人家摸。
作为客人的登势等人习以为常地收拾起被炉桌上的残局,还纷纷宽慰松阳无需担心,这家伙放着不管就行。
实际并没因此担心,松阳仍谢过这份热心相助。作为万事屋目前的另一名住客,他虽不大情愿独自同其他人打交道,却必不可免要在聚会结束后负责送客,索性他对人类常用礼仪了如指掌。
送走这几位屋主的友人,方才还热热闹闹举办着火锅聚会的万事屋归于一片寂静,松阳关门进屋后,还能听到那两个未成年孩子在楼下打打闹闹地走远,还有酒馆门口那两位女性在进门前的交谈声,几分钟后都消失在夜色中。
分明又重回自己适应的清净环境,松阳心间却泛起一缕说不清的怅然感,自从他在这间万事屋住下的这两个月,他总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有在往银时口中那个当老师的自己发生某些细微转变。
具体转变在哪里,仅仅两个月他还无从区分,但引起他转变的无疑就是银时,若是再跟银时这样相处下去,会不会他还没恢复那25年的记忆,就要变成那个他现在还理解不能的自己?
届时,回不去亦不想再回去禁锢自己数百年的无间奈落,又无法成为真正的人类长久生活在这里的他,该何去何从?
为世不容的非人之物靠近人类会有什么结局,长达千百年的惨痛教训已在松阳心中刻下根深蒂固的悲观认知,不论银时表现出多么重视他这个老师——甚至像是能接受他死而复生,一旦发现他当真具有异于常人之处,今日一切都将化作泡影。
在受到银时对他造成的更多影响前,松阳深知远离对方才是上策,不论他能从银时口中问到多少,都未必能涉及那25年中关乎他为何失忆的关键部分,与其再往后拖延,倒不如就趁今夜问完后离开此地。
推开内室门,醉醺醺的银发男人正两眼迷发飘地仰面躺在被炉里,口中叽里咕噜地说着不成文的胡话,松阳唯一能听清的是自己这个人类名字的发音。
……不论以前那个自己和他朝夕相处过多久,不论他们之间曾建立过多么亲密的所谓师生情谊,到头来,这个男人对自己念念不忘多年的老师其实一无所知。
室内酒气过重,松阳干脆把人抱到客厅的沙发上。季节还没入冬,但夜间气温降低,人类之躯貌似容易受寒致病,他想一想又拿了床被褥出来给对方盖上。
为方便问话,他勉强坐在茶几边缘,一低头,近在眼前即是平躺在沙发的银发男人被酒精熏得红扑扑的脸庞,闭上一半的那双红眼睛里雾蒙蒙地映着他的脸,满脸都是安心之色,看起来像只呆呆的卷毛狗。
“银时君?”
无端心头一软,松阳下意识放轻上手力道,拍了拍对方发烫的侧脸,“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松阳……”
尚存一丝意识的卷毛醉鬼闻声直勾勾地盯住他,边打着酒嗝越发吐字含糊,“是、嗝、爱骗人的松阳,红眼睛、嗝、松阳……”
最后一句似乎仅是在描述他的瞳色,松阳只针对这番颠三倒四的醉话中值得关注的字眼,往下追问:“我以前答应过银时君什么事吗?”
听到他这句,银时本来上扬的嘴角耷拉下去,眉宇间化开一抹悲伤之色:“松阳答应过阿银……很快就会回来……可是过了十年才……”
应该是指他随奈落追兵离去的时候?
听得出银时语气中有委屈,松阳无声叹口气,若他有心不想走,奈落派来再多人都无用,想必当年的他也明白,伪装成人类才能获得的平静生活不得长久,心知此番一别,日后不会再相见。
若无他这回失忆,为弄清来龙去脉而误打误撞与银时重逢,这原本不可能实现的约定,不过是自己在风雨欲来前做出告别时,用来安慰银时的谎言吧?
“都怪阿银……”陷入悲伤回忆中的银发男人语带自责,“是阿银太弱了……只能看着松阳被带走……为什么站不起来……为什么没能阻止……”
……银时当时在场?
单听话语内容,彼时还是少年的银发学生竟是亲眼目睹过奈落众抓捕他,松阳满心诧异,以奈落奉行数百年的斩草除根作风,怎么可能会在行动后留下活口?
在已掌握他确切下落后,为确保抓到他这一叛逃首领,奈落派出的人数绝不会少于百人,他没能提早察觉并离开也罢了,可明知奈落追兵到来,银时必会受他牵连而丧命,他怎么可能会束手就擒?
就算忌惮于他的不死之身,怕动起手来损失太多兵力,在幕后操控的十三代将军有先派信使来讲和,数十年来早看清对方真面目,他又岂会相信一个毫无信用可言的人类绝对能遵守承诺不去伤害他的学生?
想不通个中原委,松阳想再做追问,却见银时眉头紧皱,好似迷糊中透过他看到某种幻象,放在被子里的双手在不安分地扑腾着,口中喃喃自语。
“别走……松阳……不要走……别丢下阿银……”
这并不是因他将要不告而别,银时只是受酒精影响而沉溺于往日发生过的离别,松阳对此一清二楚。
在此之前,流浪时期的那几百年,他虽曾在物理上体会过利器刺穿心脏的伤痛数不清多少回,却从未在情感上体会过人类所说的揪心之痛,也从不认为自己能有此体会。
并未受伤的前提,却从心脏位置传来一种清晰的疼痛感,随着传入耳中一声声饱含痛苦的挽留之言,松阳稍感茫然地抬手按住自己胸口,那颗属于非人之物的脏器每跳动一次,疼痛就加剧一分。
直到映入眼帘,正呢喃不止的银发男人,痴痴望着他的那双无神的红眼睛里溢出泪水,这种心脏被揪紧的疼痛感,在松阳心中加剧到他一度感到呼吸困难。
“我……”
前所未有的强烈心痛感使他既无措又极难承受,分明击破对方心理防线的机会就在当前,他却压根无余力,只想摆脱现状,而唯一的方式就是安抚住这个在梦呓中落泪的银发男人。
“我不走,我在这里。”松阳努力在喉头发涩时保持住柔和声线,一只手不自觉抬起来去擦拭男人眼角的泪痕,“我已经回来了,银时君不用再难过了。”
这话颇具成效,深陷梦魇的银发男人当即平复下来,因醉酒中而恍恍惚惚的脸上呈现出一片悲喜交织之色,松阳在给他擦眼泪的那只手的手背上,盖上来属于对方的一只温热手掌。
“松阳……”但男人像是仍未梦醒,将松阳这只手夹在他脸侧与自己的掌心之间,“对不起……”
半梦半醒间,响在耳畔的那个熟悉刻骨的嗓音,带领昔日的白夜叉回到最不堪回首亦最不想面对的那一刻,种种痛苦的回忆一发不可收拾地如海水般将他淹没。
“都怪阿银没听你的话……阿银没能保护好你,没能保护好大家,对不起……”
难道……?松阳愣了一下,想起银时只提过他还有个学生在江户,却避而不谈他另外的学生身在何处。明明多见几个学生有助于他这个失忆的老师恢复记忆,银时却从没联系过任何人。
起初,他只当是银时既想瞒着他,又不敢对外暴露他死而复生,现在一听,莫不是他昔日所有的学生们,除了还在江户的两人,其他的早都已经……?
刚减弱几分的心痛感又席卷重来,压得松阳几乎喘不过气,他试图冷静下来进行思考,既非奈落灭口,那是因为什么?事故?意外?
根据这个月以来搜集到的已知线索,十三代将军曾在十年前发起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安政大狱,专门抓捕各地有结党营私宣传攘夷思想嫌疑之人。
对于行事需低调的暗杀组织而言,这是前去抓捕他最好的名头,在当地人眼里,只会认为他这个来历不明的村塾教师被抓是官吏执法,他当时的学生们大概也不例外。
在此之后,恰逢第二轮攘夷战争爆发,正值少年期的人类最易受外界鼓动,而攘夷志士又打着保家卫国的口号,莫不是包括银时在内,他所有的学生们都上了战场?
理智告诉他,这确是最大的可能性,是以银时才会有此自我责怪之言。可惜刀剑无眼,古往今来,人类之躯除非佼佼者方可在战场上存活下来,又谈何能保护一同参战的其他人?
千百年来,尽管见惯人类生老病死且麻木于此,为那些自己想不起来的学生们,松阳不可否认自己此刻有所伤感,想来那时的他只会更加为之痛苦不堪。
此等残酷的事实再一次证明,身为非人之物的自己,若与人类产生交集,双方皆不会有好结局。
问到这里,松阳心觉已足够,该是离去之时。他的手仍被断断续续道着歉的银时神志不清地抓在手里,松阳迟疑再三,没能忍心不管不顾抽出手,选择先把人哄睡着。
曾听过人类的母亲哄孩童入睡时的摇篮曲,可他每每听不完整首、只听到开头几句就会被村民驱赶,何况银时早不是孩童年纪,是个成年男人,未必能起作用。
成年人类有成年人类的应对之策,松阳想起曾给某一任将军守夜时,见到对方枕在当晚过夜的某位侧室膝盖上,而那名柔声细语的女子低头在对方额头上落下一吻。
亲吻这一举动,在人类之中似有某种特殊含义,但姑且试一试再说,他用另一只手捋开男人前额那几绺白卷毛,看见几滴渗出的汗珠。
……真的要亲吗?
在松阳低头做心理建设时,银时另一只手扣上他脑后,无意识把这颗长发披散的浅色脑袋往自己脸前一按,不偏不倚吻上那双淡红嘴唇。
大幅进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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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