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生来未曾感受过善意,只是……
似曾相识的某种不明情绪冒出心头,松阳微微抿唇,略显空洞的血红双眸垂下眼睑。
在久远到连在他记忆中都已模糊的降生之初,是千年以前曾处于孩提时代的他,的确也曾得到过零星几次他人出自善意的关怀。
但是,这仅仅只建立在将他当作同类的前提。
一旦发现他拥有再生的非人能力,从他最初有意识起,无论哪一次,所感受过的任何来自人类的善意都会变得转瞬即逝而又不堪一击。
最初收留他的那个村子里,昨天还同情他小小年纪就被家人遗弃只能当孤儿的村妇们,今天就惊叫着“这是个怪物!”,用不止一次给过他食物和衣服的手,将给他盛过食物的碗砸向他赶他走。
昨天还一脸憨厚地笑着摸摸他每天在村子里都会认真洗干净的头顶,说他是个可爱孩子的村夫们,今天就杀气腾腾地拿起手边任意一件会伤人的刀斧棍棒来攻击他追打他。
村中的孩子们什么也不懂,但会有样学样,昨天还笑嘻嘻地邀请他一起做游戏,今天就躲在大人身后拿随手捡到的碎石子,一样笑嘻嘻却一声声喊着“红眼睛是怪物,要杀死怪物”扔向他。
最后,他被架上火堆,在灼伤全身的火焰中不断溃烂和伤愈,直到众人发觉杀不死他而惊恐离去,绳索烧断后他得以逃到下一个村子,又再一次经历生不如死的重蹈覆辙。
再到下一次,下下次……
甚至还不够,只是一次又一次伤害他折磨他用尽千方百计意图置他于死地还不够,甚至连那具还不曾学会自保学会反抗,无论遭受什么都能恢复如初的非人身体,都曾会被人类囚禁后用来……
“美人哥哥美人哥哥?”神乐隔着羽织衣袖牵住他一只胳膊在摇晃,“银酱说锅里的水要煮开了阿鲁,在叫我们进去阿鲁。”
眸光涣散的浅发男人似在走神,眉宇间氤氲着一种神乐看不懂的压抑感。隔几秒,他才缓缓应一声“嗯”,看似面色稍有回暖,任由神乐拉着他碰碰跳跳进内室。
到场七人,这张面积中等的被炉桌却是常规正方形的四人位,必然会出现两人坐同一侧。登势和凯瑟琳已互相嫌弃地一同入座;阿妙一手提着神秘食盒,笑眯眯地招手让冒出冷汗的新八坐她身旁。
早就进屋的银时单独霸着一个位置,刚把做寿喜锅的各类食材依次摆好,结果抬头就见理论上该跟他同坐的那个人,却和神乐一块儿坐在剩下那个他左手边的空位。
上次一口气喝掉大半锅,某个胃口巨大的夜兔少女这次还一脸跃跃欲试地做出战前宣告:“我要继续当火锅将军阿鲁!”
火锅将军是什么?保持静默的松阳只眨了眨眼,眸光侧向坐在他右侧边的银发男人那一脸欲言又止之色,“怎么了,银时君?”
原本组织半天言语才想好的邀请话语,银时眼下只能憋回肚子里,好歹人靠近自己这边,他照常表现出在失忆中的自己老师面前的体贴好学生形象,一边把餐具派发给每人,满头卷毛却飘出一股子醋酸味。
坐他右手边的登势狐疑地抬眼:这小子怎么酸溜溜的?
“没什么,阿银就是想说,待会儿一下锅,这帮家伙肯定又得抢成一团,特别是你旁边这个大胃丫头,所以就让阿银来给松阳夹想吃的东西哦。”
“明明银酱自己每次也抢个不停阿鲁。”神乐毫不留情面地拆台,“还会超自信地说大话阿鲁,‘阿银小时候当不上火锅将军就算了,都变成大人了总不至于连两个小鬼都抢不过吧。’阿鲁。”
她模仿某个卷毛大人的语气惟妙惟肖。在自己老师面前被这夜兔小鬼揭底,万事屋老板脸上挂不住,佯装从容地眼神上飘:“你这丫头少抹黑阿银,才没那回事哦。”
……听上去像是以前的他教给银时的?
旁听之中,松阳大致明会到火锅将军的含义,是指火锅聚会时吃到食物最多的那一方吗?此类他闻所未闻的民间说法,只有可能是那25年中的他从何处听来的吧?
另一边,阿妙将自己带来的食盒摆在桌上,笑容和善地说是自己亲手制作的点心,以作给他的见面礼。
秉承人类礼节,松阳伸手接过并致谢,却注意到在座其他人——包括银时,全都整齐一致表情微显扭曲,好似这食盒中并非食物,而是什么可怕凶器。
他要打开盒盖时,银时一脸视死如归地似想说什么;在看见装在盒里的是两块切成长方形的魔芋豆腐后,不止银时,在座除阿妙以外,众人全都长舒一口气。
入口未尝出此物有何不妥,唯一状况外的松阳:“……?”
架在矮桌上的火锅里,刚下锅的汤底煮得咕嘟作响。挨着他的神乐在和新八聊天,右边传来一声颇显刻意的轻咳,松阳侧眸,见到银时遮遮掩掩地朝他又是勾手指又是挤眉弄眼,似在示意自己靠近去同他耳语。
这等近身之举,身为奈落首领的几百年中,通常只为必须保密,才会发生在他接受历代将军当面下达的指令,或信使有重大情报汇报时。
念在与这人的师生关系,松阳姑且越过自己习惯与外人保持的安全距离,稍微□□上身,附耳去听银时有何事非要秘密相告。
“还好那个怪力女给松阳的点心是正常的,刚才真是吓了阿银一跳。”
距离近到前所未有到嘴巴近乎贴在耳旁,伴随传入耳中属于银发学生压低音量的低沉嗓音,松阳不可避免感到对方一张一合的唇齿间传出一阵阵炙热吐息,像一股热流包裹住自己耳廓。
“她的黑暗料理鸡蛋烧可是众所皆知的杀人凶器,那玩意就连神乐那丫头吃了都得当场倒地,下次那家伙再给你食盒说是什么练习成果,松阳你可千万别接哦。”
近在嘴旁就是自己老师漏出浅色发丝间的一侧淡白耳朵,鼻腔里满是那股跟自己用过同款沐浴露的草莓香味,银时悄悄话说着说着,偶尔会一不留神、嘴唇就碰到人家触感柔软的耳垂。
以前他和松阳经常这样,两人相互贴着对方耳朵讲小话,每次他俩不论是谁的嘴巴碰到对方耳朵的时候,他都会有点不好意思,但松阳从来都不当回事,明知他怕痒,有时还会恶作剧地往他耳朵里吹气。
儿时尚且懵懂无知,可银时早在少年时就有所自知,如今还已长大成人,心态更是大有不同,接连几次无意相触后,27岁的单身天然卷不免老脸一红。
话说阿银这算亲……算亲到松阳的耳朵了吗……
他俩在饭桌上头碰头咬耳朵,必会引来旁人侧目,对面的登势正好瞧见这气氛微妙的一幕,站在旁观者清的视角,不免吃了一惊。
这小子该不会是……?
余光瞥见阿妙正一脸饶有兴致地观察那边,登势用眼神向她询问,早一步瞧出端倪的阿妙微笑点头表示肯定。
没错哦,银桑绝对是……
许是耳边萦绕的那股热流影响判断,松阳竟一次都没下意识避开这些落在他耳垂上的轻轻一触。近在脸旁,那颗仅是耳语闲话的卷毛脑袋在语毕后、极其自然地撤回原位,他亦若无其事似地抽身坐正。
距离虽拉开,残留在他耳朵上的热量却未散去,似从这个男人用嘴触及之处涌入体内,顺着这身不死之血汇集于这颗本该遍地荒芜的非人之心,涌上松阳心间,又是两周以来盘踞不散的那种无从分辨的别样情绪。
“火锅要煮好了阿鲁!”
他旁边的神乐发出欢呼,内室里原本闲话家常的平和气氛一瞬打破,变成一种大战在即的剑拔弩张感,除第一次参与的松阳,在座每一个人看向桌上这份寿喜锅的眼神都变得虎视眈眈。
仍在状况外,松阳纳闷地扫视一圈,包括银时在内,连人类之中最年长的登势都不例外,各个都摆出一副似要与人拼杀时的作战姿态,捏在手中的一双双筷子如同战斗武器。
就在锅底开关“啪嗒”一声——代表能够开吃的同时,只见一双双筷子之间噼里啪啦在火锅上空打出一片硝烟弥漫,一只只执筷子的手刷刷刷挥舞得快出残影、都分不出是谁,堪比松阳印象中奈落内部训练时掷千本的手速,看得他微微瞪大双眼。
……这年头,民间的人类聚个餐怎么像上战场一样?难怪会叫火锅将军……
数百年来身处清净环境,松阳始终无意融入这片不属于非人之物的人情冷暖之中,更想象不出以前的自己曾置身于眼前同样的热闹场景——或许还曾是主导者。
单单是从奈落叛逃,就会给他带来如此翻天覆地的性情转变吗?
……还是说,是因为某个人?
眼看数双筷子交战之间,锅内食物光速减少,松阳纠结之余,不觉眸光侧向邻座的银发男人,却见对方只顾“咻咻咻”下筷,连一眼都不曾看过他。
仗着这具不死之躯,流浪时期他曾不止一次从落单的大型野兽口中成功夺食。可若换作与人类抢食,只会致使他遭受人群围攻,要么又得挨上一场大火,要么被沉入海底几天几夜都上不来。
终是没能动筷,松阳心觉不如趁乱离场时,从左边伸来一只手,拿走他那只没动过的空碗,换成装得满当当的另一只食碗摆在他面前,最上还堆着几块本就总量不多的牛肉。
“松阳先吃这碗哦,阿银再去抢。”
只空出一句嘱咐的间隙,推给他这一满碗食物的银发男人又投身于那场热火朝天的火锅大战。不同于一旦抢到手就直接进嘴的其他几人,银时全程都只往碗里夹,似想全部留给他。
所谓寿喜锅,松阳听说是流传民间的一种乱炖式料理,不同种类的食材煮进同一锅汤底中,都会煮成基本相同的调味,实际品尝后的体验虽算不上美味,热乎乎的食物吃进肚子里却能暖身。
战况着实太激烈,这次银时拼尽全力都没能再抢到一点,剩下近半锅不出意料、又一次落入某个人小胃大的夜兔丫头的魔爪。
照旧是瞅准时机,神乐一把端起那口足有半米宽的大铁锅,红色小脑袋一仰就给吨吨吨一饮而尽,完了拍着自己吃鼓的肚皮一脸骄傲地发表获胜台词。
挨着她在细嚼慢咽的松阳:“……”这孩子的火锅将军之位可真不是浪得虚名啊。
锅里空空如也到一滴汤汁都不剩,银时已见怪不怪,照旧黑着脸吐槽两句。再清楚不过这群人在吃火锅时抢起来有多凶残,确保松阳能吃饱,他就没指望自己能吃上一口。
要是村塾时期,他和松阳共用一个碗和互相喂食吃对方剩饭都是常事,但松阳现在失忆了,看他就跟陌生人,顶多是相处两个月过后稍微熟悉了点,哪可能到那一步。
斜靠在桌边,银时一边同其他人插浑打科,一边故作不经意地在偷看松阳安静进食,却见松阳还没吃完就停筷,把那只还余一半食物的食碗推回给他。
“我吃不下了。”松阳没看他,语气和平日一样波澜不惊,“银时君可以随意。”
再了解不过这个人不比夜兔逊色多少的真实食量,银时一听就知是跟以前一样想省给他吃的借口,不免感到几分受宠若惊。
说真的,松阳最近是不是对他越来越温柔了?
“嘿嘿,松阳好关心阿银哦。”
捧着尚有余温的食碗,万事屋老板吃一口就看一眼邻座的浅发男人,脸上挂着一副旁人少见的谜之傻笑。不明内情如凯瑟琳嫌弃地翻个白眼,知情如登势无奈摇头、阿妙仍笑而不语。
火锅吃完,登势去厨房拿来放进冰箱的两瓶清酒,给在场众人倒酒。一闻到开瓶冒出的酒香,银时就把碗边的空酒杯往桌上一倒扣,表明自己滴酒不沾的坚定态度。
“叫你小子别酗酒而已,偶尔喝一杯又不碍事。”登势看向让这个卷毛前醉鬼下定决心戒酒的对象,“松阳你说呢?”
……虽不明白为何要问他,但松阳还是遵照人类酒桌文化点了点头,“只要银时君不喝醉就好。”
连松阳都这么说……银时心生动摇,自从松阳回到他身边,他倒是没再犯过酒瘾,可就此一口都不喝,两个月了总是会有点犯馋。
他颇显挣扎地把酒杯放正,“那……就喝一口呗。”
事实证明,只喝一口是人类最大的谎言之一,而他明早将会为自己这次贪杯而追悔莫及。
嘿嘿就断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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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