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与火灼你死我活,誓要分出个高下。
就在寒冰之气高高在上,即将漠然席卷一切之际,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霜雪气息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新,一举击溃了所有。
嫩芽在看似冰冷的霜雪中安然蛰伏,静候春日到来。
是奇迹降临,还是冥冥中自有因果?
妘绯昼慢慢睁开双眼,从指尖到肩膀,再扶腰坐起,除却皮肉伤,内里的经脉竟都未曾断裂破损,隐隐有霜雪玄光在其中流转。
是谁救了她?
妘绯昼扶着墙站起身,才发现自己身穿的红裙已整洁如新。
但还不等她想起什么,无意中向前迈动一步,只见悬于两壁,分明已经停滞的丝竹管弦复又奏响。
此回,乐曲不再高亢激昂,音符亦不紧凑急促,却如那晚在酒楼外的曲调——
初时缓声慢调,轻柔神秘,却端庄沉肃;
后急转直下,调子凄婉哀绝,幽转难耐。
好似在倾诉些什么,诱惑些什么,又好似……在召唤着什么……
窸窸窣窣——
隐秘处窥觑的暗沉蠢蠢欲动——
是蛊虫!
妘绯昼从玄铁柱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黑压压一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她所在,整军进发!
是成千上百的蛊虫!
妘绯昼调动体内灵力,随着一声轰鸣,一道火光直冲牢笼!
然,此间牢门似被施了什么秘法,竟纹丝未动!
她当机立断,指尖翻飞,捏起法诀,在玄铁柱的牢门外一丈处设下一道火墙!
未几,“噗呲”的声响伴着焦味铺天盖地,火红的墙下连成一片黑线,没过多久,黑线就逐渐变粗、变高,一点点侵吞热烈。
而在火墙被设下的同时,妘绯昼并未稍歇。
火焰附掌,她双手抓上设作牢门的玄铁柱,妄图强硬破开玄铁柱的阻挡。
沉肃的漆黑被滚烫灼热,染上一层绯色,却于短暂的兴奋之后重归冷然,纹丝未动。
随着灼热的火光肆虐,其上隐匿的繁复铭文闪烁显现。
非为其他,竟是琴谱!
是她小瞧。
单单的丝竹管弦根本不是音牢,或者说,不是完整的音牢。
而这看似普通的地牢大门,才是这整个音牢的法门!
及此,她才想起曾在皇宫中的藏书阁,看见过一本古籍上似乎有记载这以千年玄铁柱为法门的音牢。
名为,尘音炼。
乃五千年前一位神仙所制,用来困锁其徒。
原来沦落了凡尘,却不知缘何到了毁灵堂的手里。
但这些都不是现下的妘绯昼该关心的。
尘音炼自带神力仙气,虽沦落凡尘五千年,再无人能发挥其全部作用,但即便这微不足道的千分之一,也绝非现在身负重伤的妘绯昼可以强行破除。
牢门外,火墙的威势在源源不断的蛊虫侵袭之下已岌岌可危,后继的蛊虫甚至吸取了前人的教训,身披寒霜薄冰,僵硬而缓慢地踏进那道冲天火光。
真火自不同凡响,可一旦真火不能立刻将蛊虫烧作灰烬,哪怕只是短暂的几秒,后继的“军团”便会踏着同伴们的尸骨,趟过那片火灼,哪怕死,也要比先前的尸灰前进半寸!
一个个半寸缓慢累加堆叠,总有法子抵达妘绯昼的脚下!
随着黑线的寸寸逼近,妘绯昼不得不将火墙挪近了半尺,在火光暂时消散之际,角落里隐隐有“咕咚咕咚”的异响。
只见转角处一个两尺高,一丈长的阴影投射,寒气竟能在她真火的余温下清晰地传来,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湿冷攀延,妘绯昼终于在火墙重新升腾的前一秒看清了那生物的模样——
甲片漆黑透亮,腰腹柔软粘稠,触角短小灵敏,睁着一双灯笼般的义眼,目光幽幽浮浮;
此方火光一漾,其周身被镌刻上的阵纹顿时惊动,消去隐匿,泛起涟漪,寒凉的冰和深渊般沉重的黑几乎同时向这明亮灼热的火光冲袭——
是虫王!
且是被刻上了冰阵的虫王!
怪道毁灵堂竟如此嚣张大胆,不惜代价也要将她变成伴生者。
原来培育出了虫王,誓要一举将整个魏朝颠覆!
此番,
不成功,便成仁。
而妘绯昼就是关键!
只要有了她这个听话的杀器,他们自当无后顾之忧,就连篡位改朝换代,也有了正当的理由。
如果她识相听话,彻底放弃理智清醒,他们兴许就大发慈悲,不过当她一个工具,本本分分做个司马昭,亦或者像曹操,干些挟天子的勾当。
但如若她不听话,坚持不愿放弃那些愚蠢的清醒,即便只是短暂的控制也足以让这个当朝帝姬昏聩难当,甚至是暴戾嗜血……
就算她后来清醒,及时弥补,一个朝令夕改,反复多变的帝王,一个阴晴不定,暴戾强横的帝王——
焉能服众?
他们要得到妘穆,得到当朝帝姬!
她别妄想逃,更别妄想清醒地活!
妘绯昼一颗心缓缓下沉,凤眸却异乎寻常地冷肃。
此战,不止于她的生死。
她只能赢,不能输。
及此,妘绯昼不再犹豫。
转瞬间,整座地牢的温度迅速攀升,火光亮如白昼,照耀天地,山花提前盛放,鸟兽亦提前从沉睡中苏醒,黑夜被这股不同寻常的温暖惊动——
春,提前到来!
妘绯昼的面容在异乎寻常的温度下微微扭曲,不变的除了炙热火光,还有她沉肃的神色。
而地牢中唯一抵御住了真火焚燃的,只有不动如山的音牢,和正一步步跨过火簇的虫王!
但妘绯昼并未给虫王一个眼神,反席地而坐,双目紧盯上横亘在自己身前的玄铁柱,单手结印,玄铁柱顿时被火光包围,成了一道火栏!
玄铁被真火燎烤,其上密密麻麻的琴谱铭文愈发清晰。
她抬手并指在自己双眼一抹,眸中闪过一道玄光,那些琴谱铭文登时随着目光所及,印刻在脑海中。
“咚——”
在铭文被输入脑海的刹那,一声巨响同时在识海炸开,好似天上的雷骤然恐吓,又好似寺庙的古朴巨钟,带着无限的余威,令人不敢随意窥探。
妘绯昼强压□□内翻涌的气血,不慌不忙地闭上眼。
而地牢内火光未曾稍歇,反而愈演愈烈,紧紧缠绕在铁柱之上,那虫王正带着令人惊怖的寒凉之气,一步步向铁柱靠来。
它受音牢摆布,自然也被允许入内,但它一旦踏入玄铁柱中,妘绯昼就再难坚持心绪识海。
趁着现在音牢全力指挥虫王,无暇扰乱她被困锁的识海,她必须抓紧机会,冲破樊笼!
妘绯昼不要命地搜刮体内每一寸经脉的灵力,周身温度在急速的攀升后,终于停留维持在恐怖的高温。
火,熊熊燃烧。
她沉入自己被音牢困锁的识海,只分出一缕灵识注意外间的动向,再次隐约感到经脉被一股柔和的霜雪玄光笼罩。
虽经过这一年半载的锤炼,她的经脉明显强劲了许多,但在她晕厥之前,分明已经有几处损伤严重,近乎断裂。
此番醒来,即便愈合也依旧脆弱,但她应当感受到的痛苦吃力却没有如约而至。
妘绯昼只心念一转,便集中心神,重新将视线引向自己一片死寂的识海。
她的识海一如她引以为傲的神通,本该是一片明媚的红,但此时,这片红海平静没有一点波澜。
光,连片地黯淡。
其上,一条条由音符串联而成的粗长锁链纵横错杂,几乎覆盖整片识海。
但她怎会甘愿束手就擒?
她不甘愿!
支离破碎的红光如星星之火,以微不足道的绵弱传递力量,烘烤威势重重的锁链。
然,螳臂当车,无用之功。
妘绯昼悬立于半空,眉间的凤凰印记尽数显现,却黯淡如识海,神魂亦微弱难当。
虽识海还算完整,但若她不能及时解困,长此以往,她的神魂将逐渐离索,神识受创,结局只有一个——
魂飞魄散。
妘绯昼不惊亦不惧,红袖一展,那片铭刻于玄铁柱身的琴谱就被平铺于识海之上,金光熠熠,衬得被锁链隔开的红海愈发黯淡。
而在这琴谱出现的瞬间,一道上古威压刹那四散,妘绯昼猝不及防,幸而及时神识归位,睁开双眼,却喉头一甜,鲜血喷簿而出。
但她未曾退缩,短暂的失神过后复又沉入识海,一双倔强的凤眸透着比从前更加坚毅的韧。
她望着铺陈在识海锁链之上,无限延展,仿似没有尽头的琴谱铭文,未曾犹疑,只将目光放在近处,唯一她能看得明晰的铭文之处:
“步徐徐,烟霞明媚,风与月两相依。
花开花落,浮世事无拘。
欲何之,翠幄张开,柔裀藉地,於我相宜。
嚼破虚名利,淡淡无滋无味。”
嚼破虚名利,淡淡无滋无味。
妘穆身为真凰火凤,因灵族与人生长有异,刚出生没多久就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一不通,若说技艺精湛,无可辩驳,但要说有多喜欢,倾注了多少感情,那就只能说贻笑大方。
琴,一声入耳,万事离心。
只可惜妘绯昼从未入耳,她每天要学的事物太多,要处理的事务也多繁杂,即便琴棋书画怡养身心,但在短暂的游离之后呢?
她不沉迷,不沦落,名与利她也无需追逐,谈何滋味?
但如果她真的“清醒”,又为何叛逃?
这一年半的时光,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规矩约束;
没有众星捧月,亦无蝇营狗苟。
她为何要在这人族意义上的“成年”之际,盛大而淋漓地“叛逃”?
名利,她曾拥有,又心甘情愿地抛却,即便现在可能即将失去,她也只道“时也”。
可名利“虚”吗?
没有名利,她才可无拘无束,名为“绯昼”,心无旁骛地逛七夕灯节,看戏文,赏合欢。
可没有名利,她无法赠与翎羽,给人选择,安抚良心,亦无从结识挚友,亲历鼎盛繁华。
最终这场“叛逃”,在普通人绯昼的眼中,也不过牢笼。
而正因为有了名利,她走过天池,见过神殿,听过天籁,尝过海味,心中有了丘壑,眼中有了天地,宇宙就在她的手中。
但也正因为名利,她被毁灵堂针对,肉身上的痛苦尝遍,死亡时时刻刻拨动神经,惊扰安眠。
一切的一切,只端看她的心迹,她的甘愿。
如果没有名利,无所谓权力,谈何建立秩序,运转轮回?
她,甘愿。
心甘情愿。
她,妘穆,情愿走上那座老旧残破的独木桥,也不要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