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新开的瓦舍近日新来了个戏班,据说这戏班从禹杭远道而来,功夫好不好的另说,单讲这惜英雄美人的新奇戏文,爱凑热闹的都要赶个热乎劲儿,何况……
何况去看了的都说那当家花旦正值二八芳华,不论是唱腔还是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更别说那张脸蛋……令人见之忘俗,见之忘俗啊!
虽是大年初一,本该走亲访友的时候,辰时未到,这新开的瓦舍里却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人。
不为其他,只为在晚上演出前能抢个好位置。
除了市井升斗小民,来占座的不乏富商家小厮,偶或有几个官府衙内身边的侍从,穿着上好的棉衣,一瞧腰牌就知道该躲远点的人物。
台前自有万千的热闹,台后也有方圆的清净。
层叠的帷幔围出一方天地,圈住了茶香如许,也隔绝了三两窥觑。
天光已然大亮,街市复苏喧杂之后复归平静,太阳朦胧悬于中天,却好似也被一层白布笼罩,半掩着面,收敛了几分暖意,与杯中的茶一般冷却。
清香在湿冷的空气中蔓延氤氲,若有似无的苦沾沾连连,似水汽缥缈而厚重,缓缓攀爬上帷幔,偶尔随几缕风飘向外头的攘攘,与周遭酒肉味道格格不入。
帷幔算不上厚重,隐约能瞧见其中一道笔直的人影。
他从头至尾坐姿都未曾变动,冰凉青葱的指尖抚过渐凉的茶盏,一双浓墨重彩的剑眉冷凝,未曾被头顶冬日难得的几分暖意动摇丝毫。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纱帐随风摆动,脚步声逐渐清晰,有人撩帐而来:
“是我来迟,劳兄长久候。”
沈拙如梦初醒,手中茶盏骤然跌落,幸而来人轻巧伸手接过,但冰凉的茶水依旧洒了他满手:
“兄长忒不小心,日前我刚不留神弄坏了芊芊送我的荷包,捱了好一顿的冷落,这又是她珍藏已久的大红袍,兄长还是仔细些,省得她怪我不珍惜她的茶叶。”
沈拙置若罔闻,只抬眼向他望了过去,入目是与自己颇为肖似的轮廓,随后却是迥异的眉眼。
沈拙生得像习武的父亲,剑眉星目,但身体却羸弱,既不似父亲康健,也不像异族的母亲神通广大。
反倒是眼前的这个弟弟,沈直,他不仅眉眼肖似母亲,和颜悦色时柔情似水,横眉冷对时酷艳无情,连一身的神通也完完全全遗传了母亲的本事。
这样的人若与他只是萍水相逢,沈拙决计不会深交,就如其身怀的蝶毒,轻易麻木人心,却善于最惬意时骤然给予人致命一击。
可他们偏偏血脉相连,相知最深。
“兄长,你在想什么?”
一杯滚烫的新茶递到了他面前。
沈拙透过腾腾的白雾看着坐在对面的血脉兄弟,突觉措手不及的陌生:
“有人死了吗?”
“什么?”沈直自顾自倒着茶。
沈拙薄唇更白了几分:
“我说,今日,修远书院,有人死了吗?”
沈直端起茶盏,红唇被绵甜的茶水润泽,声音惯常的柔和:
“我以为兄长在接过信函的那一刻就该知悉。”
沈拙觉出他话语里异乎寻常的平静,那一双肖似母亲的眼眸看似脉脉含情,实则波澜未惊。
“是谁?”沈拙问道。
沈直未答,只轻笑一声: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不过短短一年半载,兄长就又对谁难以割舍?去岁七夕因为那帝姬就超度了母亲残留的魂念,今岁兄长又要因谁忘了曾经的血海深仇?”
字字句句是质问,但字字句句又仅仅平铺直叙,配上他一副好嗓音,不知道的只当这处春风和煦,兄友弟恭。
“母亲与父亲诀别于夏墅泽,若让她残留于世的魂念长久徘徊,只会令她怨念越积越深,牵连更多无辜,我暗中散布谣言绝非长久之计。何况那时又新建了扶光寺,难保不会有高僧将母亲当做邪祟,如此,母亲就再难转世。
至于帝姬,当时你我都不曾认出她来,又何苦牵扯。”
“既如此,兄长方才问询时,就当真没有片刻犹豫妘穆的生死吗?”
沈拙并非不知妘穆,当朝帝姬,现今就在他这个亲弟弟的手上。
“我——”
沈拙哑口无言,那些诗书经文戏词堂皇竟无一能用,他真真切切地无话可说。
昨夜,梅香暖酒,烟火爆竹,温语喧嚣中他莫名就想起那个风马不相及的夏,满地华彩红火恍惚仿似一袭红衣猎猎,而梅红点点,如同少女笑靥,凌雪不惧,自有豪情柔意。
他不是訾旼,她自可开怀大笑,亦可放肆怀念。
而他最终不过在多饮了两杯后匆匆告席,于今晨酒醒后,将那封信函借故托人送去。
却不防遇见的是訾旼,那是他的学生,他心无旁骛,全心全意教导的学生。
幽幽的北风带着迫人的温度拉拉扯扯,又如同果决的利刃,直要把人剖开,分辨清楚其中万种曲直,千般黑白。
但还不等他们分辨个明白,远处就有轻巧的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不多时就停在近处雪青的帐幔之后,却没进来,只有藕荷色层叠的裙边微微荡漾,送来浅淡的药香。
“大哥不是旁人,进来便是。”沈直说道。
帷幔外的人听闻此话方才掀开帷幔,衣袖随着动作露出一截皓腕,又隐匿无踪。
她向着沈拙盈盈一欠身,抬起一双善睐的美目:
“原来郎君急着来见的是沈大哥。”
沈直早起身让座,给她斟茶,又顺手帮她披好自己的披风,动作自然熟练:
“近来天寒,你怎穿的这样少?我看今日的演出还是取消的好。”
沈拙起身还了礼,等天芊落了座才坐下,冷眼瞧着沈直温柔小意。
“哪儿就这么娇贵?都说你们做大夫的,治病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唱戏的也是同样。这戏,我说什么时候唱,便就什么时候开场。”
她在沈直面前一向不拘,此刻由着他给自己系好披风带子,捧着热茶,嘴上却不饶人。
沈拙似是屡见不鲜,只低眉品茶。
沈直倒丝毫不恼,笑意款款:
“是是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天芊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见沈拙一直不说话,两人又似神色有异,便不再多说什么,直入主题:
“门外有个小厮,自称是周员外府上,来说周员外好些了,让郎君去复诊。前两日我听人说起,这周员外莫不就是此处县令的妻弟?”
沈直却未回答,与身边的沈拙同时动作一顿,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才缓声道:
“周员外……当真说他好些了,还让我今日去复诊?”
“是啊,郎君,周员外好些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
怎么高兴得起来?
究竟是何处出了纰漏?
沈拙自然知道沈直此刻心情必然阴云密布,但他自己本该体会到的高兴却如烟雾缥缈易散,余下的只有如这出了三遍色的茶,昏昏沉沉。
至于沈直。
他只略顿了顿,眨眼间眸中的阴翳便掩埋彻底,只有嗓音较之平常低了几分,显出恰如其分的沉肃:
“周员外的病症太复杂,我也没几分把握,前些日子给他开的方子只流于表面,并不能彻底根除,恐再过一段时日,周员外又会旧症复发。”
“那可怎生是好?”天芊听闻,柳眉颦颦,“听闻这周员外不是个好相与的,又和县令关系匪浅……民不与官斗,不若我们即刻离开榕城,能躲则躲。”
说着,唱不唱戏的她都抛在脑后,就要去吩咐收拾行装。
沈直却抓住了她的手,眸中晦暗不明:
“芊芊不必为我焦心。疑难杂症,我求之不得。”
天芊登时面上飞来两抹绯色,圆瞪起一双美目,觑了眼还在一旁的沈拙,颇有些难为情地扔下一句:
“谁为你焦心了?”
便向着沈拙一礼,提着裙摆跑走了。
待脚步声远去,沈直就收敛了笑,对着寡言的兄长,两相无言。
半晌,沈直将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兄长可听清楚了?”
周员外的病有所好转……
实则,
今日修远书院未起白事。
沈拙自然听得明白,却只淡淡瞥他一眼,起了身:
“大年初一,不宜见血。”
沈直不惊不怒,只平静问道:
“哥哥忘了母亲,也忘了昭德十一年的养济院吗?”
沈拙步子微不可查地一顿,衣袂被北风吹动。
帷幔浮沉,沈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萧瑟,忽然忆起那年飘雪的冬。
好热,
也好冰……
高亢激昂的丝竹管弦之音还在继续,一声声带着无可抵挡的余韵连绵,好似此起彼伏与天相接的山脉,高耸巍峨,无从跨越。
阵法被修复完善,再次启动的瞬间,冰面一点点覆盖上被火烧得焦黑的墙壁,一寸寸冻结猩红冷凝的鲜血,悄无声息地蔓延伸展。
却有一块地方,薄冰凝结复又消融,尘土、血液、火焚黑灰将晶莹剔透的冰染成同样的混杂难堪。
那冰阵难以作用之处,似乎是一个人。
不知几个日夜,冰碴夜以继日地攀登、凝结,誓要攻入这半死不活的肺腑,冷却一切炙热沸腾。
就在整个地牢都被厚厚的冰面占领,连同地上的人也要被活生生地冻死之际,覆盖于古琴之上的剔透冰面忽然闪过一丝幽光,一股不同于冰阵的霜雪之气飘渺带着毋庸置疑的气势笼罩而来。
这是寒霜,也是瑞雪,心甘情愿俯吻大地,为新的轮回带来无限生机。
霎时,整个冰阵都仿若静止,连挂于两壁的丝竹管弦都在这一刹那停滞。
一道虚影轻踏在冰面,所有凌乱不堪、混杂难言都在他面前都形同虚无。
琥珀色广袖长袍曳地,一根沙枣青玉簪束起如瀑青丝,凡他步伐所及之处都复归平整洁净。
他轻轻抬手,广袖垂落,修长的手指凭空一抹,地上灰头土脸的人便转瞬如新,只是面色依旧灰败,嘴唇发紫,体内更是经脉尽断,只有识海虽有音牢干扰一团乱糟,所幸还算完好。
至于蛊虫,早在她选择燃烧自身之时就已经承受不住凤凰真火,灰飞烟灭。
及此,净时终于明白为何洄风说他此行之后,命运便会与其沾连,今后再难卜算她的卦象。
她的情况太糟糕,若执意要救,他需得献上自己的本命花瓣。
本命花瓣本不可与人,若给做他人疗伤,除了那人从此便会印上他的记号外,两人也就沾染了彼此的因果。
医者不自医,卜者不算己。
今后他卜不出自己,也算不出她。
未来成了一片黑茫未知。
如暗夜行舟,他们并肩共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