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窗户没装防盗网,因为许淮喜欢翻到大露台上晒月光。
安生果然坐在天台边缘。几缕刘海被夜风托起,轻盈浮动。残妆未褪,唇色依旧红艳,眼尾的绯红让泪痕晕染,多了几分破碎感。他满身的银饰也不知遗落何处了,只剩裙角几枚小铃铛伶仃摇曳,细碎的轻响,清冷而寂寞,此刻,他雌雄难辨的面容,在月光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凄美。
“小生!”许淮喊了一声,刹住脚步,不敢继续靠近,目光紧锁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声音带颤, “你自己下来,好吗?”
“许淮,我累了。” 安生眺望着繁华闹市之上的月亮,声音轻得风一吹就散。
许淮以为安生要轻生,忙为自己的无耻行为道歉,“小生,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冲动了!”
“让我走吧。” 安生低头看脚下熙熙攘攘的街巷,悬空的双足微微晃动,带出一阵铃铛的轻响。
“别动!如果你就这么下去,下一秒我也随你一起跳!” 曾经阳光开朗的少年,被牢狱之灾折磨得偏执又神经质,此时,内疚与占有欲交织,他眼里跳跃出疯狂的火焰,“外界只会觉得我们是殉情!满月当空,多唯美。”
安生疲惫地闭了闭眼:“你想多了。”
“如果你要死,我绝不独活!”
“什么死的活的,我想看会风景而已。”安生才刚开始转运,有了中国第一好室友,还有校草男友,为什么要死呢?
沉默片刻,见安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许淮才勉强冷静下来,“没什么好看的,洗洗睡吧。快十一点了,明早送你回去。”他迎着安生防备的目光,“我睡沙发。”
这个点回到宿舍都落闸了,他见许淮不再逼迫,就没再坚持离开,胡乱冲了个澡,不愿换许淮的衣服,仍裹回那身繁琐的红衣,腰封、系带一丝不苟地绑好。有了刚才的经验,他认为穿着这身衣裙比较安全。
进了睡房,安生谨慎地落了锁,竟很快睡着了。折腾了一晚,他是真的累了。
门外,许淮隐在黑暗中,盯着紧闭的房门思绪万千,他本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但“□□”二字日夜啃噬着神经,压得他几乎窒息。突然,他揪住心口,绞痛与刺痛不断交替,让他冷汗直冒。
从两刻钟前的那个拥抱开始,许淮就发病了,他已经很努力地抵制心魔了,要不然,安生这会不可能有安稳觉。当年那场伤人案,也是这躁郁症作祟。病因?那个烂堵、嗜酒,又家暴成性的父亲,和支离破碎的童年。
那些年,在蜜罐里长大的安生,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是他的小太阳。可为什么总有人企图毁掉这份纯粹的美好,让他的小生变得不幸?
生理性心痛实在难忍,许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翻箱倒柜地找药,却怎么也寻不到。
不行,不能让小生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得回家取药。
疾驰中的许淮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路面擦出刺耳声响。下一秒,他狠狠调转车头,油门一踩到底。
得先去一趟柔道馆!
他体内蛰伏的狂躁因子,正叫嚣着要破笼而出。
许淮带着一身煞气闯了柔道馆,又带着一额头血出来了。他戴上头盔遮掩伤口,在药店买了纱布草草包扎,才阴沉着脸回家。
午夜,是许记烧烤店最热闹的时段。许淮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冷巷翻墙进了后院,溜进他的铁皮屋,顺利取到处方药。
临走前,他往店面瞥了眼,两个伙计在十几桌客人间穿梭,忙得脚不沾地。可本该守在收银台边的许小鸥,此刻竟站在路边跟人聊天?
定睛一看,来人是安生的三个姐姐,还有那个叫德仔的窝囊废室友?
他凭什么与小生至亲的姐姐们为伍?许淮攥紧拳头,又是这样!总有人要来抢他的小生。
我只是想和小生好好过个生日,为什么这么难?如今事情弄得一团糟,等过完今晚,小生还肯再见我吗?还有面前这些人,会放小生来见我吗?
许淮刚从大头虫那儿出来,仍陷在失控边缘,疯劲未散,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可以让两人“一生一世”再不分离的办法。
安生被外面重重的关门声惊醒。睡房没窗户,墙身上方是采光用的一小截玻璃墙,此刻正透进客厅刺眼的白光。接着,是一阵金属重物碾压瓷砖的滚动声。
他睡意全无,翻身下床,一出去就看见许淮正拖一个煤气罐进厨房。
安生嗓音发紧:“大半夜的干嘛呢?”
许淮头也不抬,摆弄着阀门,“换煤气。”
安生看向挂钟,凌晨一点。
许淮背对着他,平静地说:“饿了,想下个面却发现没煤气。”
“不是还有……”安生想说“厨房还放着两罐”,但一走近就让他额头上伤口给吓着了,“呀,你头怎么了?”
“刚找了大头虫。”
安生赤着脚,冰凉的瓷砖透过脚心传来寒意,他却浑然不觉,只呆呆地盯着染血的纱布,不知从何说起,想碰又不敢,“要不,去医院?”
许淮心头一热,“不用,只是瞧着瘆人,已经止血了。这样,你帮我换纱布吧。”
安生小心揭开纱布,伤口边缘泛白,渗着零星的血珠,他用棉签蘸了双氧水给许淮重新消毒,关切地说:“新仇叠旧恨的,不要命了你?”
许淮望着安生的眼睛,带着狠劲儿,一字一句地说:“就是要让他看看,我怎么不要命法。”
许淮杀气腾腾地闯入武馆时,大头虫正坐在轮椅上,边喝葡萄汁,边指挥马仔们收拾场馆。
大伙虽对刚结束的恶斗心有余悸,但见来人单枪匹马,顿时又嚣张起来,对着许淮一顿“咩啊、咩啊”,把武馆咩成羊圈,尽得港版古惑仔的精髓。
龙套们叫嚣完,龙哥才慢条斯理开腔,“老朋友”见面,少不了大谈“当年情”。他从青春疼痛文学“我的高中” ,聊到励志故事 “钢腿是怎样炼成的” ;又从 “那些年我们泡过的男孩” ,扯到现实对比,突显他的优越感,“老子是一呼百应的馆主了,而你还是贫民窟的蝗虫……”
他一边吹水,一边喝黑加仑汁补充维C和口水。熟悉的内容听得马仔们摇头晃脑,还会在恰当处插入感叹词,主唱和和音配合得天衣无缝。
许淮嫌聒噪,突然暴起,冲开重围,一把夺过大头虫面前的果汁瓶,用力一砸——
由于利宾纳玻璃瓶质量过硬,第一下没碎,许淮又连续敲了两下,终于爆开,玻璃渣子四溅,大头虫满脸满头是绛红带紫的汁水,狼狈又滑稽,像开了瓢似的。
整个过程没人阻拦。
第一,大家都好奇这么厚实的瓶子要砸多少下才破;第二,砸的不是他们龙哥,是许淮他自己。
打断龙哥的重要讲话后,许淮只丢下几个字,“再有下次,轮到你。”
果汁浇头 爆头表演,视觉冲击力十足,成功震慑全场,敌方阵脚大乱,谁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个亡命之徒。
当大头虫遇上安生,真不知哪个更倒霉催,几个小时内,一个被踢馆两次,另一个被“绑架”两次。
“要报警吗?”安生知道大头虫不是善罢甘休的人,找许淮晦气是迟早的事。
许淮笑道:“我砸的是自己。”
“怪不得……”安生手上一顿,后退半步,害怕竟多于关心。但若不是这样收场,以大头虫的性格能放许淮走?
安生的不安,许淮看在眼里,便主动绕开跟前的破事,“回来见你没醒,我还洗了澡换了衣服,”许淮凑近安生,“你闻闻,太阳味的。”
以前,安生最爱赖在许淮身上,闻他校服曝晒后淡淡的阳光味,他曾说,天塌了,幸好还有一颗太阳。
那时,他们是彼此的太阳。
安生压下久远的回忆,“许淮,你不是说肚子饿吗?”
许淮仿佛没听见,仍沉浸在“从前”里,“我16岁生日时,你送我一盏台灯,我说你无趣,你说那是阿拉丁神灯的现代版,能满足我三个愿望。”
安生为当年的无知红了脸。他当时以为许淮想要他的初夜,谁知许淮根本没那个意思,只让他亲手做了一碗长寿面,再陪他在山顶坐通宵看日出。 “低配版的神灯……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呢。”
“不止记得,我连初心都没改。一直在原地等你,等你来实现第三个、我来不及说的愿望。” 许淮眼神里满是期待,“现在还算数吗?”
安生语塞,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自己还能答应他什么?
“再给我做一碗长寿面……还是算了,别费事,有蛋糕了,你陪我吃生日蛋糕吧。”许淮迫切希望安生肯自愿陪自己过完最后一个生日。
蛋糕已备好在冰箱里,他原本就打算明天邀安生来为自己庆生的。
安生松了一口气,“好。” 睡了一个多小时,他头脑清明了些,“许淮,你电话借我用一下行吗?德仔他们劳师动众救了我,我至少得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才行。”
这次,许淮没刁难他,解锁了屏幕,“电话多少?”
安生想半天,竟然除了亡父的电话号码,其余的一个都没记住, “算了,明天一早回去就好。” 他无奈一笑,“应该问题不大,没到24小时,德仔他们暂时不会拿我当失踪人口处理吧。”
许淮端来两只小酒杯:“来,小生,我们喝一杯。”
“我酒精过敏。” 安生抓了把脖子,仿佛只是见着酒,身上就有痒意了。
“我记得的,但难得高兴嘛。赏个脸喝两口?”他给安生的是最小号的烧酒杯,别说两口,一口就能喝完,“不行,我还有过敏药。”
“许淮,生日快乐。”安生没再推辞,跟他碰了杯,仰头一口闷下。
酒色浑浊,苦辣呛人,喉咙一下子烧了起来。嘴里余留一股压不住的苦,是嚼碎止疼药那般钝涩的苦,还从喉咙深处泛上来,一路缠着胃壁发紧。凉白开喝完了,又灌矿泉水,安生想把那股味道冲淡,却发现“苦”在舌头,连清水都成了苦水。
许淮很满意安生的干脆,没再劝酒,又自斟自饮了几杯。
“你喝的跟我的不一样?”安生发现自己杯底有少量白色沉淀物。
许淮解释道:“白酒太烈,给你倒的是我新酿的米酒,刚学,半桶水功夫,可能没发酵好。”
为打消安生的疑虑,许淮往安生的烧酒杯倒入澄清的酒液,晃了晃,连同沉淀物一起喝下去,然后,殷勤地递上一块蛋糕,奶油上缀着颗猩红的糖渍樱桃,“吃点甜的解解。”
“谢谢。”安生狂挖好几勺,才“中和”掉口腔里的苦涩味。他见到蛋糕包装袋里那小盒生日蜡烛,“我们忘记点蜡烛了!”
“不用了,家里没打火机。”许淮熄了顶灯,留了卧室的两盏小台灯,“这个光效可还行?”
卸下彩妆的脸,清秀如初,光洁无暇,在滤镜般的橘光里,他的小生还像多年前一样,可爱、动人。
“如果一直是这样该多好。”许淮单手托腮,微笑着看安生“狼吞虎咽”。
“嗯,我们永远是……是兄弟。”香软的蛋糕转瞬变得难以下咽,安生笨拙地说了句他自认为是“最妥当”的话。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身份太尴尬,以后别见了”,但许淮现在喜怒无常,性情大变,还是别惹着他为妙。
尽管安生有哄着他的意味,但许淮听来,这话带刃,生生剐过他敏感的神经,别人和平分手,顶多道一句“再见亦是朋友”,而他们却是“再见亦是兄弟”。
恋人怎么处着处着就变成兄弟了呢?
想到微博上"最佳男友投票"里自己惨败的票数,想到母亲求他 “放过” 小生时的哭诉,想到从医生那儿偷听到的,"必要时需强制住院治疗"的警告……许淮的笑容消失殆尽。
镇静药剂才服下没多久,碳酸锂在他血管里奔流,却浇不灭心里那股“被全世界围剿”的恐慌。
许淮眼神里尽是对自己的悲悯,“既然人人都不看好我们,那……我们也不需要别人的祝福,我有你、你有我就够了。”
这场庆生在阴郁的气氛中渐渐变了味,变成“瓦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