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遂安身形微晃,扶住身旁的井栏才勉强站稳。
他盯着阿福,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轻颤,“你方才......说什么?”
阿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六殿下当然不会信。”
“三年前,莫叙用我家公子乳母的性命相胁,逼他前往东安国刺杀摄政王。我家公子不得已利用了你,可你却将这份恨意记到如今!”
他越说越激动,胸前伤口渗出的血迹逐渐扩大,“这些日子,公子为你明里暗里做了多少事?你可曾看过一眼?”
他声音哽咽,眼中泛起血丝,“殿下,你出生时东安国灾祸平息,被万民奉为祥瑞,就算你在都城装成纨绔子弟,也无人敢真正苛责......可我家公子呢?”
阿福抬手抹了把脸,手里混着血水与泪水,“在我们竺兰哈尔,双生子被视为不祥。公子从小就被视作灾星,连皇后娘娘都不愿多看他一眼。他活在莫叙的阴影里,那个乳母......是这世上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即便当年行刺摄政王,公子也因为怕你因宴会出岔子受罚,特意避开了傅相礼的要害。后来他在寻梦阁挟持你,也不过是做戏,连你一根头发都没伤到。”
阿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这些苦衷,公子早就向你解释过。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原谅他,却还能心安理得地受着他用性命换来的好?”
楚遂安怔怔地站在原地,月光照在他骤然苍白的脸上。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此刻清晰地浮现——莫九思当年挟持他时、又说那些伤人的话时,握刀的手其实一直在微微发抖。
阿福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蹲下身去,用染血的手掌捂住脸庞。指缝间漏出破碎的呜咽,“殿下,我公子这一生......得到的温暖太少。但凡有人给过一丝善意,他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偿还。”
他抬起通红的双眼,声音嘶哑,“即便他最初接近您别有目的,可这些年......他对你早就是真心了。他连命都愿意给您啊殿下!”
阿福突然向前膝行两步,染血的衣摆在地上拖出深痕,“就算殿下当真是铁石心肠......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今夜救救他。公子他......他快撑不住了......”
廊下的阴影里传来一声轻叹。
百草堂的掌柜缓步走出,在楚遂安面前撩起衣摆跪下,动作郑重而缓慢。
“老奴秦远,是公子乳母秦娘的夫君。”
他俯身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内子三年前饮下砒霜自尽了。老奴对外说内子是急病去世,实则是她不忍再见公子被胁迫,索性......索性自己断了这个软肋。”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那时公子尚在东安国为质,莫叙派人传信谎称内子病重,这才逼得公子服下这蛊毒。公子不知内子是自己赴死,这才......这才受莫叙威胁直至今日。”
秦远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哽咽,“殿下,说句僭越的话,我们夫妇此生无子,早将公子视若己出。竺兰哈尔的皇帝皇后不疼他,我们疼。”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所以内子去后,老奴甘愿为公子经营这百草堂,只求能暗中护他一二。”
他望向亮着烛火的厢房,声音发颤,“殿下身边的鸦姑娘医术超群,老奴方才在门外都看见了。求殿下开恩施以援手。公子这身伤......实则是因这月未服解药,日日来此施针逼毒,昨日施针时他便已呕血三次,这才在厮杀中......落了下风......”
后面的话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老掌柜伏在地上,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颤抖。
楚遂安强压下心口翻涌的情绪,沉声道,“莫九思......我一定会救。”
他不愿再看两人的眼神,转向秦远吩咐,“......带阿福去处理伤口。”
待秦远扶着阿福走远后,楚遂安终于支撑不住,后背顺着粗糙的井壁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心口传来阵阵绞痛,此刻他竟不敢去看厢房里的莫九思,只能在此处焦灼等待,期望鸦云隐真能找到解除莫九思身上蛊毒的方法。
楚遂安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身前忽然响起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先前派去莫叙府邸救援的领事沈墨单膝跪在他面前。
楚遂安没有抬头,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沈墨低头请罪:“主子,属下赶到莫叙府邸时,竺兰哈尔国二皇子莫九思已经不见踪迹,只有一批黑衣人在与大皇子莫叙的死士厮杀。”
“属下带人救下那批人后,他们十分警惕,并未与我们交谈,很快就自行撤走了。”
楚遂安猜到那批人很可能是莫九思手下的人。
正是他们拼死拖住莫叙的死士,才为阿福争取到时间,让阿福有机会带着莫九思逃出莫叙的包围。
楚遂安叹了口气。
沈墨请示道,“主子,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楚遂安沉默片刻,问道,“沈墨。若是我要插手竺兰哈尔国的国政,你们是否还会听从我的命令?”
沈墨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唇角扬起一抹真切的笑意,“主子多虑了。我们自然会听从。”
他端正神色,语气郑重,“九月堂上下都受过殿下恩惠。比如去年江南水患,是殿下开私库赈灾,堂中赵老三的老母幼子才得以活命;又比如两年前边境冤案,是殿下彻查真相,为被诬陷的镖局洗清冤屈,救下二十七条人命。”
沈墨目光扫过院中值守的堂众,声音沉稳,“堂里兄弟大多都是曾经对世道绝望之人。自从进了九月堂,学了武艺医术,帮着修建堤坝、救治灾民,渐渐都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在大家心里,殿下才是最有资格继承大统、改变这世道的人。为您效力,即便是赴死,我们也心甘情愿。”
楚遂安却陷入沉默。
他低声道,“我想杀莫叙......但这其中掺杂了我太多私心,恐怕会让你们白白流血牺牲。”
“主子多虑了。”沈墨立即否定,“您这是关心则乱。”
他仔细分析道,“竺兰哈尔国内部早已分裂。朝中针对东安国战事分主战、主和两派,明面上以莫叙为首的主战派与暗中以莫九思为首的主和派势同水火。”
“以东安的国力,平定战乱本是迟早的事。如今竺兰哈尔皇帝病重,莫叙若继承皇位,必定大举兴兵。若是莫叙身亡,主和的二皇子莫九思继位,两国战事自然平息。九月堂既是江湖组织,促成休战本就是义举,于国于民都是善事。”
见楚遂安神色微动,沈墨又继续道,“况且大皇子莫叙残暴不仁,苛捐杂税逼得百姓家破人亡,又草菅人命,不知多少人死在了他手中。若是他继承皇位,两国百姓都要遭殃。您对他出手,首要目的是为了止战安民,私情只是其次。”
沈墨这番话既周全又在理,楚遂安终于下定决心。
他当即下令,“莫叙今夜刚经历恶战,府中守卫必定松懈。若是此刻突袭......可将损失降到最低。”
沈墨抱拳领命:“属下这就带精锐前往莫叙府邸,必定拿下他的人头。”
他正要转身离去,却被楚遂安叫住。
“等等。”
楚遂安注视着他,“兄弟们加入的理由各不相同,赵老三为报救命之恩,孙大夫为悬壶济世……唯独你,沈墨,你从未说过为何留下。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在九月堂。”
沈墨微微一笑,眼底泛起复杂神色,“属下自然也受过殿下恩惠,只是……您自己不记得了。”
沈墨并未等楚遂安把话说完,利落地抱拳行礼后便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他向来这般随性,楚遂安早已习惯,并不觉得失礼。
楚遂安想要从地上站起身,却因在冰凉的石板上坐得太久,双腿一阵酸麻,竟使不上力气。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伸到他面前。
楚遂安抬头,对上楚寒宁平静无波的面容。
他抿了抿唇,借着她的力道站起身,率先打破了沉默,“三皇姐......听到了多少?”
“我刚来不久,并未听全。”
楚寒宁打量着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怕是怎也想不到,这三年来声名鹊起的九月堂,竟是六皇弟的手笔。”
她顿了顿,继续道,“先前在莫叙府中,你能拿到九月堂特制的生肌水让小隐为我疗伤,我只当你与那位堂主交好,却从未想过......你就是堂主本人。”
楚遂安张了张嘴,正要解释,楚寒宁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止住了他的话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欣慰,“小六,看着你成长至此,我这个做皇姐的,很是欢喜。”
楚遂安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声道:“......多谢皇姐。”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楚寒宁微微摇头,随即正色道,“我来寻你,是要告诉你——莫九思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