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遂安依照九月堂先前提供的路线图,驾着马车在巷道间熟练穿行,很快便抵达了莫九思名下的那间药铺——城南百草堂。
虽知楚寒宁的伤势已被鸦云隐医治妥当,但她毕竟曾断过手足筋脉,楚遂安不敢让她使力,亲自探身进车厢,将“昏迷不醒”的鸦云隐横抱出来。
经过楚寒宁身侧时,他借着衣袖遮掩,压低声音对怀中人轻声道,“晕片刻装装样子便够了,到时候皇姐问起你的身体上那处小擦伤怎么办?当心过犹不及。”
鸦云隐指尖在他臂上轻轻一按,示意知晓。
药铺掌柜似早得了吩咐,默不作声地将三人引至后院厢房。
楚遂安将鸦云隐安置在榻上,目光在两位女子之间流转一瞬,便悄然退出了房间——想来她们之间,确有诸多未尽之言需要厘清。
掩上门后,楚遂安转向候在一旁的掌柜,状若随意地问道,“莫九思他......可还另有安排?”
掌柜搓着手,满脸堆笑,“贵人说笑了,小的只管照看铺子,哪能知道主子们的筹划?”
“那他近日可曾来过?”
“这......您可别打趣我了,主子行事,岂是小人能过问的。”
见对方滴水不漏,楚遂安顿觉无趣,索性纵身跃上房顶。
夜风拂过衣袂,他凝望着莫九思府邸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九月堂派去接应的人尚未传回消息,这份等待竟比想象中更难熬。
就在此时,院中水井忽然传来细微响动。
楚遂安眸光一凛,左手瞬间扣紧剑柄,右手已探入袖中捏住鸦云隐先前送他的淬毒银针。
井盖被轻轻移开,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楚遂安正要射出的毒针硬生生停在指间——来人竟是莫九思的贴身侍卫阿福。
可下一秒,楚遂安只觉得心口猛地一抽。
只见阿福背上还负着一个人。
那人浑身浸透鲜血,软软地伏在侍卫肩头,腰间那对熟悉的弯刀在月色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不是莫九思又是谁。
楚遂安几乎是瞬间从房顶飞身而下。
阿福闻声警觉地握紧剑柄,却在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楚遂安早已伸手接过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影。
莫九思冰凉的身体落入他怀中,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将他笼罩。
“六殿下......求您——求您救救我家公子!”
阿福的额头死死抵着青石板,哽咽的声音里带着濒死的绝望,“属下......属下实在别无他法了......”
他整个人伏在地上,肩膀因压抑的哭泣剧烈颤抖着,溅起的泪珠混着血水在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楚遂安唇线抿得发白,臂弯稳稳托住那个不断渗血的身躯,转身便朝着鸦云隐在的厢房疾步而去。
“砰——”
门扉被撞开的声音惊动了室内二人。
鸦云隐不知何时已经转醒,此刻正倚在榻边与楚寒宁低语,闻声抬眼时,瞳孔骤然收缩。
楚寒宁霍然起身:“六弟,这是......”
“是莫九思。”
鸦云隐下了榻,按住楚寒宁的手腕,目光落在楚遂安怀中人腰间的弯刀上。
莫九思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紧闭着,苍白的脸上溅满血污,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楚遂安径直越过二人,小心翼翼地将人安置在床榻上。
鸦云隐的目光掠过重伤的莫九思,又落在楚遂安绷紧的侧脸上。
电光石火间,她已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途中那些训练有素的死士,此刻莫九思浑身深可见骨的伤口,无不指向那个盘踞在竺兰哈尔国权力顶端的名字,莫叙。
她正要上前,却见楚遂安单膝跪在榻前,颤抖的指尖轻轻解下莫九思腰间那对染血的弯刀。
刀柄上蜿蜒的纹路已被莫九思的鲜血浸透,楚遂安将那两柄刀郑重地放在莫九思枕边。
“鸦云隐。”
他忽然抬头看她,素来沉静的眼眸里翻涌着从未示人的惊惶。
冷汗沿着他额角滑落,混着他身上沾染的血迹落在房间的地面上。
“救他。”
楚遂安嗓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算我......求你。”
房中烛火噼啪炸响,映照着他死死攥住榻沿的手。
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鸦云隐神色凝重地颔首,指尖已轻轻搭上莫九思冰凉的手腕。她眉头微蹙,仔细探查着那微弱却紊乱的脉象。
楚寒宁不知何时已取来一把银剪,递到楚遂安面前:“小六......先替他清理伤口。”
楚遂安像是被这句话惊醒,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剪刀时指尖仍在发颤。
楚寒宁目光扫过莫九思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轻声道,“衣料已经和血迹粘在一起了,你要小心些。”
见楚遂安握着剪刀的手仍在微微发抖,她伸手覆上他的手背,稳稳地带着他剪开第一刀。
莫九思身上染血的外袍应声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
楚遂安的眼圈霎时红了,但握住剪刀的手却奇迹般地稳定下来。
那把锋利的银剪精准地划开莫九思身上黏连在伤口上的衣料,没有一丝颤抖。
楚寒宁见状,轻轻放开手,转身快步出门:“我去取药材和清水。”
从前她常为鸦云隐打下手,对处理外伤的流程早已熟稔于心。
待楚寒宁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楚遂安小心翼翼地将莫九思身上那件浸透鲜血的外袍完全褪下。
他凝视着莫九思苍白的面容,声音低沉,“......究竟怎么回事?”
鸦云隐的指尖仍搭在莫九思腕间,眉头越蹙越紧,“他体内的毒素与蛊毒相互冲撞,加上失血过多......情况有些棘手。”
楚遂安的指腹轻轻抚过莫九思眼角的泪痣,语气异常平静,“你我都清楚他中了同我们同样的毒,但发放解药那日,他尚未显露反意。他仍是莫叙手中最利的刀,莫叙没理由那时就扣下解药。”
鸦云隐的嘴唇微微颤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斟酌着词句,“他中的毒确实与你们同源,只是多年累积,毒性更烈。解毒我有七分把握,但这蛊毒......我还需仔细研究。”
楚遂安的目光扫过莫九思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鸦云隐立即会意,“这些外伤并不致命,他是失血太多导致昏迷。你放心,他性命无虞。”
“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开口。”
楚遂安沉声道,“九月堂必当竭尽所能。”
恰在此时,楚寒宁捧着药箱推门而入。
楚遂安深深看了榻上之人一眼,转身出了屋子。
他大概猜到了鸦云隐未说出口的真相。
既然心有疑虑,自当求证分明。
院中水井旁,楚遂安找到仍瘫软在地的阿福,眸色沉沉:“……莫九思的毒,为何没有得到缓解?”
阿福瘫坐在井沿边,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属下也想知道为什么......”
楚遂安喉结滚动,声音发紧,“......把话说清楚。”
“六殿下难道从未想过?”
阿福突然冷笑,“凡是初次中此毒者,服下缓解药散后都会身体不适。为何那鸦云隐服解药次日眼下乌青,您你却安然无恙?”
楚遂安踉跄半步扶住井沿,指节捏得发白:“他......把缓解的药......给我了?”
楚遂安猛地想起那日莫九思抵着他的唇渡来一颗药丸,入口即化,只余清苦。
那人当时笑着说是毒药,他信了,因着服后并无不适,便未曾深究。
原来……竟是如此。
阿福见他那副恍然的模样,积压多时的不满再也抑制不住,语带讥讽,“六殿下如今才想明白?我家公子待您这般掏心掏肺,您倒是安然受得理所当然!”
阿福越想越气,胸前的伤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阵阵抽痛。
他踉跄着站起身,染血的手指死死按住伤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属下实在不明白……”
他死死盯着楚遂安,字字泣血,“我家公子究竟看上了殿下什么,竟对你这般掏心掏肺。”
楚遂安眸光一沉,“你把话说清楚。”
阿福惨笑一声,索性将满腹苦水尽数倒出。
“我家公子原定的计划本不在今夜!只因东安国三公主伤势渐愈,再在宅邸留下去迟早要暴露。”
“公子知道殿下看重这位皇姐,不愿让你为难,这才提前发动。他既要护送你们平安离开,更要瞒住殿下这件事......”
他声音哽咽,“那解药公子早就给了你。这几日他强撑着出府找人施针压制自己身上的毒性,就是怕被您看出端倪。”
“公子催殿下走,是怕殿下知道真相后徒增愧疚,更是......更是怕自己毒发时在大皇子手底下护不住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