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夜色中疾驰,车厢内一片沉寂。
楚寒宁与鸦云隐皆是耳力敏锐之人,方才车旁那段缠绵悱恻的告别,一字一句都清晰地落入了她们耳中。此刻两人不约而同地垂眸敛目,车厢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尴尬气氛。
楚遂安却恍若未觉,面色平静得如同无波的湖面,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不经意间泄露了他心底翻涌的不安。
他抬眼望向鸦云隐,声音低沉,“……出发前我交给你的那件软甲,今日可曾穿在身上?”
鸦云隐微微一怔,随即轻轻颔首,“这些时日,我一直贴身穿着。”
楚寒宁闻言,唇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向楚遂安投来感激的一瞥,“多谢六皇弟这般细心照拂小隐……”
她话音未落,马车猛地一震,伴随着马匹凄厉的嘶鸣,车厢骤然停驻。
楚遂安立即抬手示意二人噤声。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一支淬着寒光的箭矢破帘而入,挟着凌厉的杀气,直取楚寒宁的心口。
就在箭矢即将洞穿楚寒宁心口的刹那,鸦云隐猛地侧身将她护在怀中。
利箭没入肩胛,鸦云隐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染透了夜行衣。
楚寒宁接住她踉跄的身子,素来清冷的眸中第一次浮现惊愕。
楚遂安已掀帘跃出马车,扫视着四周包围的黑影,挑眉冷笑,“哪家的狗?报上名来。”
“自然是取你性命之人!”
为首的黑衣人挥刀袭来。
楚遂安腰间长剑倏然出鞘,剑锋在月色下划出凛冽弧光。
他侧身避开劈砍,剑尖轻挑对方腕脉,顺势将人带得踉跄前扑。
另有两人自左右夹攻,楚遂安旋身横扫,剑脊精准拍在二人膝窝,清脆的骨裂声伴着惨叫响起。
更多黑衣人蜂拥而上。
楚遂安剑势陡然变得凌厉,剑光如织成密网,每一次格挡都迸溅出火星。
他趁隙从腰间取出竹管,一簇赤色烟花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开九月海棠纹样。
霎时间,巷弄两侧屋檐上立起数十道身影。
九月堂众人如黑鹰掠下,刀光起落间已有数名黑衣人倒地。
不过片刻,伏击者已全部毙命,无一活口。
楚遂安用剑尖挑起一柄落地的砍刀。
他身后领事上前细看刀柄暗纹,躬身禀报,“堂主,是莫叙培养的死士,他们刀柄上的蛇纹属下不会认错。”
楚遂安凝视着刀刃上未干的血迹,眼神渐冷。
他唇边凝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莫九思终究又骗了他。
莫叙既然能精准地在此设伏,说明他早已掌控莫九思的一举一动。而莫九思明知如此,却仍执意将他们送出府邸那场杀局。
此刻的莫九思,是否还活着?
楚遂安压下心头的刺痛,若无其事地对领事吩咐了几句话。
待领事带人离去,他这才转身回到马车。
车厢内,鸦云隐倒在楚寒宁怀中,面色苍白仿佛失去了意识。
见楚寒宁难得露出慌乱神色,楚遂安不由挑眉——方才那一箭并无毒性,鸦云隐又穿着九月堂特制的软甲,按理最多受些皮肉伤,怎会虚弱至此?
恰在此时,在楚寒宁视线死角,鸦云隐悄悄对他动了动指尖。
楚遂安心领神会,立即换上沉痛神色,对楚寒宁道,“三皇姐,方才我们遭遇莫叙手下死士的伏击,是我一时疏忽,让鸦姑娘为护皇姐受伤......”
楚寒宁轻轻抚过鸦云隐染血的衣襟,声音听不出情绪,“小六,你说实话,她为何......要这般拼命护我?”
楚遂安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三皇姐难道......真的不知?”
楚寒宁微微一怔,眼底泛起些许困惑,“我该知道什么?”
“我原以为皇姐早已察觉。”
楚遂安轻声叹息,目光落在鸦云隐苍白的侧脸上,“鸦云隐他......对皇姐你一直存着超越寻常的情意。”
楚寒宁眸光微动,似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楚遂安迎着她困惑的目光,语气平静却笃定,“三皇姐当真以为,鸦云隐甘愿深入竺兰哈尔国,又进了莫叙的宅邸寻你,将自己置于这般险境,仅仅是为了她昔日同你那点交情吗?”
“她分明说是为了陪你......”
楚寒宁声音渐弱,想起三年前的宫宴上鸦云隐曾当众表示心仪六皇子的往事。
楚遂安无奈轻笑,“三皇姐最清楚我从前装的是个什么模样。鸦云隐那般清傲的性子,怎会真心恋慕我这般纨绔?”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楚寒宁,“况且......我倾慕男子的事,皇姐应当早有察觉。我和莫九思之间,确实有些往事。他就是净名。”
“......”
楚寒宁默然不语,环抱着鸦云隐的手臂却不自觉地收紧。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车外风声呜咽。
楚遂安终是轻叹一声,看了楚寒宁怀里的鸦云隐一眼,“事到如今,有些事也该让三皇姐知晓了。”
他目光渐沉,“......当年藏经阁那场大火,险些将我与傅修都焚为灰烬,连大皇姐都险些受到波及。虽然后来有人寻了替罪羊平息此事,父皇也接受了那个结果,但你我心知肚明,这桩纵火案的幕后主使正是楚明睿。”
他凝视着楚寒宁骤然苍白的脸色,缓缓道出更深层的秘密,“三皇姐......连我都能看破的真相,鸦云隐又岂会不知?就在那场宫宴前夜,她主动寻到我,提出要与我结盟。”
楚寒宁指尖微颤,“她找你......结盟?......所为何事?”
楚遂安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三皇姐觉得......还能是为了什么。”
他目光悠远,仿佛穿越时光回到了那个飘着雪的午后。
“那日鸦云隐直言,太子楚明睿母族势大,其人残暴多疑,早已视你我如眼中钉。”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她说,若让这般德行有亏之人继位,待他日楚明睿大权在握,第一个要清算的便是我,随后就是与我要好的皇姐。”
车厢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楚寒宁逐渐苍白的脸色。
“所以鸦云隐主动提出与我假成婚,借鸦相之力助我夺嫡。唯一的条件......”
楚遂安深深望进楚寒宁震颤的眸中,“是要我立誓,无论如何都要护你周全。她还握着毒针威胁我,最后又怕我不答应,用净名......莫九思的性命要挟,逼我答应。”
他轻叹一声,“后来楚明睿被废,又于上元节在宗人府火海中殒命,威胁既除,我们这盟约便也渐渐淡了。但这次鸦云隐她执意随我来竺兰哈尔国......”
楚遂安的视线落在鸦云隐紧闭的眼睫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从来都只是为了你一人啊,三皇姐。”
“那日得知你失踪的消息,她深夜闯进我府中,就那样跪在冰冷石阶上,求我给她一个名分——哪怕是妾室之名,也要随我来救你。”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几分动容,“这数月来,你养伤的每一日,她都是亲自照料汤药,日日冒着被莫叙眼线发现的风险潜入密室。三皇姐......”
楚遂安凝视着楚寒宁微微颤抖的指尖,轻声道,“这般倾尽所有的守护,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当真不明白吗?”
楚寒宁久久沉默,只是将怀中人又搂紧几分,眸中情绪翻涌难辨。
楚遂安侧目望去,恰见鸦云隐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唇瓣亦轻轻抿起。
他心下顿时了然——有那件金丝软甲护体,方才那箭至多不过擦破些皮肉,断不会伤及根本。
鸦云隐先前那个手势,原是想借他之口剖白心意,可自己方才那番话......似乎说得太过真切了。
车厢内烛火噼啪作响,映着三人各怀心思的身影,在颠簸的车壁上投下交错的暗影。
楚遂安无声轻叹,利落地掀帘而出,接过缰绳坐在了车辕上。
马蹄声重新在夜色中响起,载着车厢内未尽的暗涌,朝着莫九思交代的药铺方向驶去。
他向来最清楚何为当局者迷。
楚寒宁方才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与不自觉收紧的手臂,早已将她的心意昭示分明。
想来待她理清思绪,与鸦云隐之间自有一番肺腑要诉。至于鸦云隐此刻的装昏要如何收场,便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夜风扑面,却吹不散人心头渐浓的阴翳。
楚遂安目光掠过寂寥长街,那份自离别时便盘桓不散的不安,此刻竟如藤蔓般缠绕而上,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想到方才那批训练有素的刺客,楚遂安攥着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
他从未过问莫九思推翻莫叙的具体计划,却敏锐地察觉到莫九思近几日气息不稳,脸色也较往日苍白——莫非与莫叙给他吃的慢性毒药有关?
莫九思此刻身边带着多少人?能否应对莫叙布下的天罗地网?刚刚他虽然已派出九月堂精锐驰援,但此刻他那股攥紧心脏的不安却愈发汹涌。
楚遂安在凛冽的夜风中闭上双眼。
莫九思......你千万要活着。
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