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里,楚遂安都未曾见到莫九思的身影。
虽说昨夜莫九思已经言明今夜便要行动,但楚遂安心底终究存着几分与他再商议几句的念头,又或者,是想要郑重地道个别。
如今莫九思这般一反常态地避而不见,反倒让他心中隐隐生出些许不安与难以言喻的担忧。
所幸,待到暮色渐沉,莫九思还是回到了这处院落。
他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二致,神色如常地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斟茶。
楚遂安却带着几分狐疑,暗自打量着他。
莫九思察觉到他停留的视线,抬眸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贯的戏谑,“遂安这般盯着我作甚?”
他指尖轻抚过温热的杯壁,“莫非是临到要走......遂安心里又舍不得了?”
楚遂安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语气平淡无波:“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日......颇有些奇怪。”
莫九思闻言,立刻摆出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我能有什么奇怪的?”
他伸手为自己续了半杯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一瞬的神情,“不过是我一想到遂安今晚便要离开这牢笼,远走高飞,我这心里啊,就如同刀绞一般难受,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在遂安面前失了态,哭出声来,那多丢面子?”
“所以我只好在外面躲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将情绪平复,把眼泪憋了回去,这才敢回来见你呢,遂安。”
楚遂安见他又是这副插科打诨、没个正形的模样,心中方才升起的疑虑便消散了大半,只没好气地轻哼了一声,懒得接他这些不着调的话。
莫九思却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他凑近些,指尖自然地卷起楚遂安垂在肩头的一缕墨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在昏黄的灯下显得格外妖娆,“遂安这一走,山高水长,也不知你我何时才能再见。”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缠绵,“你可要记得时常想想我,若是让我知道你在东安国都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花花草草......”
莫九思故意拖长了语调,尾音里浸着些危险的意味,“我可是会不远千里,亲自去为你'清理门户'的。”
楚遂安抬手拍开他作乱的手指,瞪了他一眼,“净会胡言乱语。你管好自己便是。”
莫九思低低地笑了几声,随即瞥了一眼窗外愈发沉浓的夜色,语气稍稍正经了些,“时辰差不多了。九月堂的人......可都准备妥当了?”
楚遂安点了点头,“均已就位。”
莫九思这才站起身,走到楚遂安面前,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将他轻轻地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稳健却不过分用力,声音沉了下去,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便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楚遂安下意识地想抬手回抱住他,那手臂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绊住,僵硬地悬在半空,终究未能落下。
他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莫九思似乎并未在意他这片刻的迟疑与僵硬,依言松开了怀抱,与他并肩,沉默地走出了房门,朝着那处隐藏着楚寒宁的假山方向行去。
鸦云隐早已在密室中等候。
此刻,唯有他们二人行走在寂静的、弥漫着凉意的夜色里。
楚遂安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身侧的莫九思,看着他被清冷月色勾勒出的清晰侧脸轮廓,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一种荒谬而柔软的期盼——只盼望脚下这条通往分别的路,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便好了。
夜色浓重,两人并肩而行,脚步声在光洁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回响。
楚遂安的余光始终若有似无地落在莫九思身上,见他步履沉稳,神色平静如常,仿佛方才那个带着细微颤抖的拥抱,从未发生过。
就在他们转过回廊拐角时,莫九思宽大的袖摆不经意间轻轻擦过楚遂安的手背。
那一触即分的、微凉的体温让楚遂安指尖不自觉地微颤,恍惚间,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寻梦阁初遇时,这人弹奏瑶琴的手指,也曾这般若有似无地、撩人心弦地掠过冰凉的琴弦。
“到了。”
莫九思突然停步,低沉的声音将楚遂安从倏忽的回忆中惊醒。
黑黢黢的假山近在眼前,那洞口在夜色中宛如一张沉默张开的兽口。
楚遂安望着莫九思上前开启机关的背影,忽然敏锐地注意到,他后颈肌肤上竟沁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在这初秋微凉的夜风里,显得格外突兀。
石门缓缓开启的沉闷声响中,楚遂安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你......”
“快进去吧,”莫九思侧身让出通道,唇角弯起那抹惯常的、令人捉摸不定的弧度,“你将人带出来,我护送你们到后门。”
他的语速快了些,像是早已将这句话在唇齿间反复咀嚼过无数遍,“记住药铺的位置,城南百草堂。”
楚遂安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发现莫九思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正紧紧地攥着袖口,用力到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
楚遂安望着莫九思紧绷的指节,心头隐隐掠过一丝猜测,却终究没有点破。
他没有立即走进密室,反而驻足凝视着莫九思。月光在两人之间流淌,最终他轻声问道,“莫九思,我只问一次。你要不要……与我同去东安?”
莫九思微微一怔,沉默在夜色中蔓延。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我很愿意。”
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楚遂安肩头的落花,“但是遂安,你知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每个身份都有必须承担的使命。身为竺兰哈尔国的皇子,我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
他的目光柔软下来,“不过,听你这般说,我很欢喜。”
楚遂安抿紧双唇,不再多言。
他转身步入密室,不多时便带着楚寒宁与鸦云隐走了出来。
三人皆是一身夜行衣,楚寒宁虽已能行走,仍需要鸦云隐在旁搀扶。
莫九思在前引路,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直抵后门。
九月堂的接应早已候在门外。
街角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鸦云隐扶着楚寒宁先上了车。
她回头望向莫九思,唇瓣微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莫九思立在马车旁,腰间的两柄弯刀在月色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他看向迟迟未上车的楚遂安,唇角扬起惯常的弧度,“怎么还不走?”
楚遂安凝视着他过分苍白的脸色,“你的脸色很不好。”
“无妨。”
莫九思轻描淡写地摆手,“我昨夜未曾安眠,加之……”
他眼尾微挑,泪痣在阴影中颤动,“心爱之人即将远行,难免心神不宁。”
楚遂安看穿他故作轻松下的勉强,忽然正色道,“你对上莫叙,有几分把握?”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你我何时……还能再见?”
莫九思眸光一滞,随即在众人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倾身吻住了楚遂安。
这个吻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又藏着说不尽的缠绵。当他终于退开时,指尖轻轻抚过楚遂安泛红的唇瓣,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待来年东安国的梧桐叶黄时,我必来见你。”
楚遂安并未在意周遭目光,上前一步将莫九思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短暂却用力,他贴在莫九思耳畔低语,“莫九思,记住你的承诺。你已骗过我一次,若再失信......”
他顿了顿,终是将后半句化作一声叹息,“我绝不会原宥。”
不等莫九思回应,楚遂安已利落地转身登上马车。
帘幕垂落的瞬间,车轮辘辘启动,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莫九思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这笑意还未达眼底,四周屋檐上已悄然现出数道黑影。月光照见他们腰间佩刀上的蛇形纹饰——正是大皇子亲卫的标记。
莫九思缓缓抽出腰间双刀,刀身在月色下泛起凛冽寒光。
“既然大哥都寻到这儿了。”莫九思声音里没带着什么感情,“诸位又何必再藏头露尾呢。”
夜风卷起他未束的发丝,那双总是含情的桃花眼里此刻唯余杀意。
弯刀在他手中轻转,划破浓稠的夜色,“想要我的命,不妨亲自来取。”
他话音未落,第一支淬毒的弩箭已破空而来。
刀光一闪,淬毒的箭矢应声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宅邸后门缓缓洞开,莫叙踱步而出,玄色蟒袍在月色下泛着幽光。
他打量着持刀而立的莫九思,忽然笑出声来,“莫九思,若你真够聪明,便早该察觉我厌烦了你我之间这兄友弟恭的戏码。”
“我等着拿你的把柄等了这么久,没想到你竟敢私放东安国三公主。”
莫九思腕间弯刀微转,面上不见波澜,“既然大哥早已知情却不阻拦,纵容敌国公主脱身,这失职之罪......你也逃不脱干系。”
“有趣。”
莫叙抚掌轻笑,“我不过是想看看,你这深情戏码要演到几时。”
他眼底闪过一丝恶寒,“不必再拖延时间了。方才你亲的那位,是东安国六皇子楚遂安吧?”
莫叙向前迈了一步,“你以为我会放任他们离开?截杀的人马早已出发,那辆马车里的人……绝不会活着抵达你的地盘。”
莫九思瞳孔骤缩。
几乎同时,夜空中传来弓弦震响。
无数箭矢破空而来,如同疾雨倾泻而下,瞬间笼罩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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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