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遂安知道,这一遭终究是躲不过的。祸由他起,无论傅修要如何责怪,他都无言以辩,甘愿承受。
他正欲开口再次郑重道歉,傅修却猛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傅修的手指几乎有些发颤,指向他颈侧那道已然凝固却依旧狰狞的血痕,声音绷得极紧,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后怕。
“这伤口……是怎么回事?!”
楚遂安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脖颈,指尖触及那细微的凸起,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隐约的刺痛。
他这才想起方才被莫九思用断刃挟持的情形,猜想这伤口大抵是那时留下的。
可笑的是,当时他竟浑然未觉——或许是因为心口那被背叛撕裂的剧痛远胜于此,又或许......在那一刻,即便莫九思真下了杀手,他恐怕也感觉不到多少皮肉之苦。
指腹下的伤口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让他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扯出一抹极淡却苦涩无比的自嘲弧度。
这副模样落在傅修眼里,更是火上浇油。
他方才一心扑在自己父王伤势上,对外间具体发生何事并不详尽,只知那寻梦坊的琴师净名便是刺客,此刻见楚遂安这般失魂落魄、甚至带着点认命般的自伤自嘲,只当他是因被心上人欺骗背叛而深受打击,不禁怒其不争,火气更盛。
他几乎要抬脚踹过去,最终却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只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强压着滔天的怒意再次逼问。
“楚六,我问你话呢!这伤到底怎么来的?!”
楚遂安这才像是被他的怒喝惊醒,回过神来,目光却依旧有些空茫,轻声道,“是莫九思……划的。”
傅修一愣,想了半天才想起莫九思是谁,眉头紧锁,“这关那个竺兰哈尔国的质子什么事?”
“净名......”
楚遂安的声音干涩无比,“......就是莫九思。”
傅修瞬间瞪大了眼睛,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轰然串联——为何那刺客能如此了解王府、为何能轻易近身、为何楚遂安会是这般模样......原来如此。
竟是那敌国质子伪装身份,蓄意接近,而楚遂安......他这好友,竟是真心错付,还被利用得彻彻底底。
理解了这层关节,傅修再看楚遂安此刻的失魂落魄与自嘲,便一点也不奇怪了。
他知道,今日的一切对楚遂安来说不仅仅是背叛,更是国仇家恨与私人情感交织的残酷。
楚遂安却并未看傅修,仿佛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低声道,“是我蠢......轻易信人,着了别人的道,才害了王爷......”
他又要道歉,“修儿,是我对不......”
“够了!”
傅修猛地打断他,声音却不像方才那般充满怒意。
楚遂安微微一颤,以为傅修终究是怪他,心中涩然,低声道,“你怪我......是应该的。若王爷真有何不测,我......”
“我不是怪你这个!”傅修再次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他上前一步,盯着楚遂安苍白的脸和颈间刺目的伤痕,声音终于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楚六,你我也算自幼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吗......在我面前,就不必强撑了吧。”
楚遂安终究也只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初尝情爱滋味便遭此重创,更牵扯进家国阴谋之中,身心俱疲。
此刻他见自己的好友非但没有厉声责怪自己,反而流露出全然的理解与维护,一直强撑的防线终于彻底崩溃,猛地偏过头去,用手背胡乱又仓促地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试图用惯常的语气掩饰。
“你搞什么......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傅修看着他这般模样,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是难得的认真,“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当初我被大公主拒绝,不也是跑去你那儿,一边灌酒一边哭得稀里哗啦的?”
“男子汉大丈夫,哭一两次也没事的。”
“这次......不一样。”楚遂安声音低哑,带着些难以释怀。
傅修却不以为意,“有什么不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捧出去的一颗真心,被人当成垫脚石踩了。这只能说明你楚六待人真诚,不掺假,错的是那居心叵测利用你的人,又不是你!”
楚遂安沉默着,嘴唇紧抿。
傅修继续道,“真要论起来,当初还是我硬拉着你去寻梦阁,才让你见了那净名。追根溯源,岂不更是我的错?再往上数,那是他莫九思处心积虑的错!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
“这真的不一样......”
楚遂安摇着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几乎是哽咽着说道,“我为了他......去求父皇退婚,费尽心力办这场寿宴,也是想着办好了就能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可我差点害死了王爷。今日若真的出了事,我都没有颜面再见你......”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补充,“我原本......原本还怕父皇反悔,专门找了王爷商议,打算在今日宴席后,就当众宣告与净名的关系......现在想来,真是荒唐透顶......”
傅修这才知晓楚遂安竟已谋划至此,一时也沉默了。
他避开那个名字,转而道,“没事儿,你看,我父王不是没死吗?这还多亏了你送的护心镜,和你反复核查的守卫布置。说明你也没全搞砸,对不对?”
楚遂安觉得他这话简直大逆不道,却又明白他是故意插科打诨来宽慰自己,终是红着眼圈,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哑声道,“你......你这话若让王叔听见,怕是要从病榻上跳起来揍你......”
傅修撇了撇嘴,混不吝地道,“那也得他老人家爬得起来才行啊!”
话音刚落,他生怕楚遂安又因此觉得自己父王的伤势沉重而自责,赶忙话锋一转,神色正经了几分,问道,“先别说这些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楚遂安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下翻涌的心绪,语气带着认命般的疲惫,“还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入宫,向父皇请罪,跪着领罚。”
傅修却摇了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我是问......那个位置,你到底想不想坐?”
楚遂安自然明白他指的是皇位,一时有些怔忡,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不怕隔墙有耳,咱俩一起掉脑袋?”
傅修却浑不在意地耸耸肩,“这儿就你我二人,怕什么?这可是关乎你日后还要不要在京城装傻充愣的大事!”
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分析得头头是道,“眼下陛下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了,后宫那些娘娘们的肚子要是再没动静,那位置迟早是你的。”
“你若真坐了上去,我好歹也能混个官当当,自然得提前准备着。你要是真有那心思,我立马把这身纨绔皮撕了,好好给你当差!”
楚遂安被他这直白又带着几分滑稽的谋划逗得笑了笑,“你想得未免也太远了。”
傅修却收敛了玩笑神色,正色道,“我不是在说笑。楚六,你真的该早做打算了。你不能因为陛下当年处置了苏家,你心中就对权势心生抵触。眼下的局面,莫九思敢公然刺杀我父王又叛逃回国,竺兰哈尔国与我东安必有一战。你想做什么,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楚遂安眸光微敛,沉默片刻,再抬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然,“是啊……反正父皇如今,也没得选了。这个位置,我坐定了。”
傅修听到他亲口承认这份野心,这才满意地笑了:“这才对嘛!你放心,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站在你这边。”
“你若为君,我便是你最锋利的刀、最忠心的臣;你若只想逍遥度日,我便陪你做一辈子纨绔,流连花月,醉生梦死,岂不快哉?总之,我傅修,绝不会背叛你楚遂安。”
他本意是想表达坚定不移的支持,安慰好友受创的心,奈何话说得太过用力,听得楚遂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抽了抽嘴角,无语道,“行了行了,肉麻死了......我该进宫领罚了。”
说罢转身便要走。
“哎!等等!”傅修急忙叫住他。
楚遂安回头,“又怎么了?”
傅修摸了摸肚子,一脸理所当然,“忙活一晚上,惊心动魄的,你吃饭了吗?”
楚遂安一愣,经他这么一提,才感到腹中空空,无奈道,“今日这么多破事,哪顾得上吃。”
“我就知道!”
傅修一拍大腿,“我也没吃,饿死了!走走走,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进宫挨训罚跪!”
楚遂安看着他这副模样,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心头阴霾似乎也驱散了些许,点头道,“好,听你的。”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