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九思猜得一点不错。
楚遂安确实在拖延时间。
自冲出摄政王府那一刻起,他虽惊怒交加,却并未完全失去方寸。
在点齐人手赶往寻梦阁的同时,他已暗中派遣一名绝对可靠的心腹,以最快速度返回王府,务必避开混乱,将求援口信带给三公主楚寒宁——请她即刻调动其麾下禁卫军前来支援,并沿途留下特定的暗号以指引方向。
此刻他心中默算,时间流逝,援军......理应快到了。
可惜,莫九思实在太过聪明,显然不打算再给他任何时间。
楚遂安感受到颈间力道的变化,急声道,“最后一个问题!”
莫九思动作微顿,偏头看他,似乎想听听他临终之言。
楚遂安直视着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昔日种种......那些温存缱绻,全都只是你为了刺杀摄政王而做的戏吗?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莫九思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竟是怔愣了一瞬,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清越,却冰冷刺骨,毫无温度。
“真心?”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在品味什么极其可笑的东西,“殿下,你我之间隔着国仇家恨、重重算计、无数谎言......哪一寸地方容得下‘真心’二字?你甚至连我的真名都未曾叫对过,”
莫九思语气轻蔑,“又凭什么来问我喜不喜欢?”
楚遂安却固执地反驳,“我叫对过。”
莫九思一愣。
楚遂安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就在刚才,见你的第一眼我便叫你‘莫九思’——我叫对了。”
就在这时,街道尽头传来了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火把的光芒迅速逼近,映出了为首之人冷冽的身影,正是率禁卫军赶来的三公主楚寒宁!
就在这分神的刹那,莫九思手腕一翻,瞬间收回断刃。身影如鬼魅般向后飘退,在与楚遂安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句极轻、几乎被风声吞没的话语,清晰地送入了楚遂安耳中。
“......有过的。”
那声音里竟褪去了所有戏谑与冰冷,只剩下一丝匆忙而真实的叹息。
“我也有一点喜欢你呢,殿下。”
仿佛莫九思方才所有的拖延与对话,也不过是为了这片刻的停留,为了说出这一句。
楚遂安浑身剧震,眼尾瞬间猩红,积压的所有情绪汹涌而上,几乎要化作热泪夺眶而出。
“追!”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疾冲向莫九思消失的方向。
楚遂安却知道,依莫九思方才的身法,他们绝无可能追上了。
他猛地抬头,朝着那片漆黑的夜空,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莫九思,你欺我至此,下次再见,我一定会杀了你!”
远处那道融入夜色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随即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句裹挟着痛楚与决绝的誓言,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楚遂安僵立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莫九思消失的方向,等待着必然落空的回报。周遭喧嚣渐息,只余下夜风呜咽。
楚寒宁带来的人马大多已追袭而去,仅留数名亲卫护持在侧。她静立於楚遂安身旁,并未急于开口,只是沉默地陪伴着。
良久,楚遂安才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三皇姐……想来你也看出来了,我闯下大祸了。我引狼入室,致使摄政王遇刺……你若要将我羁押审问,便动手吧。”
楚寒宁方才远眺时已认出那黑衣刺客正是寻梦阁的净名,不久前她曾因好奇私下探访过。
而她在来的路上便有人禀报了竺兰哈尔国质子失踪的消息,又恰逢寻梦坊起了大火,这一切不寻常之事让她在途中便将这错综复杂的局推测出了七八分。
此时楚寒宁闻言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六皇弟误会了。我并非来审你。”
楚遂安此刻正被遭亲近之人背叛的剧痛啃噬,心绪恶劣至极,闻言语气不禁带上了刺,“那皇姐在此盯着我作甚?莫非是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好玩儿?”
楚寒宁并未因他的态度而动怒,反而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温和,“你的脸色很不好。人……还撑得住吗?”
她没有追问错综复杂的阴谋,没有质疑他与此事的关联,甚至没有提及半句追责之事,只是问了他一句“人还好不好”。
这简单的一句关心,却像一道微暖的细流,猝不及防地穿透了楚遂安此刻的痛苦与自责,让他心中一涩,几乎难以承受。
楚遂安偏过头,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竟只用了几息时间便将外泄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他转回身,对楚寒宁低声道,“方才……是遂安失态了,言语冲撞,请皇姐勿怪。”
楚寒宁并未在意,只微微颔首:“无妨。”
楚遂安迅速振作起来,眉宇间虽仍有倦色,却已恢复了冷静,“摄政王情况如何?”
“我离府时,老师的情况已稳。”
楚寒宁答道,“他素来谨慎,胸前常置一面护心镜。那刺客虽一刀刺中心口,但因镜片阻挡,入肉不深,未伤及要害,静养些时日应无大碍。”
她顿了顿,看向楚遂安,“说起来,老师今日所戴那面护心镜,似乎正是去岁你赠予他的寿礼。”
楚遂安闻言,却缓缓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沉甸甸的自责,“我……终究是成事不足。此番不仅辜负父皇信任,更险些害了摄政王性命,无颜面对傅修……我竟蠢钝至此,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了刺向自己人的刀。”
楚寒宁难得没有板着脸,语气缓和了几分,“小六,不必过于苛责自己。如今后宫嫔妃始终无人有所出,皇家子嗣稀薄,父皇膝下皇子仅余你一人。将来那个位置,很大可能需由你担起。你既确有才华,便不能再对朝政置身事外,妄自菲薄。”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此次让那莫九思钻了空子,究其根本,是你长期故作纨绔,给了他可乘之机,也让自己疏于防范。”
楚遂安沉默着,目光微凝,似在深思。
恰在此时,追击的侍卫纷纷返回,禀报并未擒获刺客,对方身法极高,踪迹全无。
楚遂安早已料到如此,并不惊讶。
他对楚寒宁拱手道,“皇姐,此处便劳烦你善后。我需即刻前往摄政王府探视王爷伤势,随后……便入宫向父皇请罪。”
楚寒宁见他重新稳住心神,眼中掠过一丝欣慰,点头道,“去吧,这里交给我。”
楚遂安再次郑重道谢。
楚寒宁却淡淡道,“自家姐弟,不必总是言谢。”
楚遂安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带着那一队人大步流星地离去,身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楚遂安很快便回到了摄政王府。
皇帝原本亦要亲临寿宴,却因政务耽搁了片刻,未及动身便惊闻摄政王遇刺的消息。
他素来谨慎惜命,此刻宫外情况未明,更不便出宫,只遣了心腹内侍携厚礼前来探视慰问,表达关切。
经历如此惊变,宾客早已散去,王府重归肃静,只余下巡逻守卫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楚遂安在摄政王寝殿外驻足片刻,深吸一口气,才缓缓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扉。
他未让人通传,悄声入内。只见傅修正跪在床榻前,眼眶泛红,低声与父亲说着话。
榻上的摄政王傅相礼虽面色苍白,但神志清醒,还能时不时应上几句,看来确实如楚寒宁所言,并无性命之忧。
亲眼见到这一幕,楚遂安一直高悬的心才终于落到实处。
屋内两人也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摄政王目光转来,竟率先朝他微微招手,声音虽虚弱却带着关切,“遂安来了……近前来,让本王看看,追那贼人时可曾受伤?”
楚遂安依言上前,撩袍便跪在了傅修身侧。
看着这位自幼便如半父般照拂自己的长辈因自己引狼入室而遭受无妄之灾,愧疚与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垂下头,声音沉重:“王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摄政王却缓缓摆了摆手,语气异常平和,“傻孩子,不怪你。人生在世,孰能无过?经此一劫,反倒让本王更知性命可贵,日后……定当更逍遥自在地活。”
他甚至勉力笑了笑,“说来,还要谢谢你送的护心镜,救了本王一命。”
楚遂安知他是在宽慰自己,心中更是酸涩难当。
一直沉默的傅修却忽然目光一凝,敏锐地注意到了楚遂安颈侧那道已经凝固却依旧刺目的血痕——那是方才被莫九思用断刃划出的伤口。
伤口虽不深,但傅修只要想到那利刃再偏半分、再进一寸可能造成的后果,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后怕得几乎窒息。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仍跪着的楚遂安也拉了起来,对床上的父亲道,“父王,您好好歇着,儿子明日再来看您。”
说罢,也不等回应,便拖着楚遂安快步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