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的冬天,沈望溪站在挪威特罗姆瑟的极光观测点,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很快又被风吹散。现在正是看极光的季节。他想,等看到极光的时候,一定要跟张相泽说:「你看,极光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绿色的,很漂亮。」
他裹紧了身上的厚外套,左手插在口袋里,指尖反复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内圈「Z.X.Z」的刻痕,早已被体温焐得熟悉。
抬头时,漫天的绿色光带正缓缓舞动,像被风吹动的绸带,一会儿散开成细碎的光点,一会儿又聚成大片的光幕,映得雪地泛着淡绿的光。
「相泽,你看到了吗?」他声音很轻,被寒风刮得有点发飘,「极光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美,比照片里亮多了,你以前总说想亲眼看看,现在终于……」话没说完,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才继续,「我替你看到了。」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封面已经被磨得有些毛边。翻开时,纸页间夹着的干枯花瓣掉了出来——是去年在圣托里尼捡的蓝花楹,当时他想带回来给张相泽看,后来就一直夹在里面。
他用冻得发僵的手指翻到「在挪威看极光」那一项,笔尖顿了顿,才在后面打了个勾,勾线有点歪,像他每次想起张相泽时发抖的手。
然后他翻到新的一页,写下第 147 封信:「相泽,今天零下二十度,风刮在脸上像刀割。我站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极光才出来。人们说极光是逝去的灵魂在跳舞,我盯着那些绿色的光,看了很久,总觉得下一秒你就会从光里走出来,喊我『望溪』,然后把我的手塞进你的口袋里——你以前总说我手凉,冬天出门总攥着我的手,呵气给我暖着。现在我的手又冻僵了,可没人给我暖了。挪威的雪很大,踩在雪地上咯吱响,我走的时候,身后只有一串脚印,像我这两年的日子,只有我一个人走。相泽,我想你。」
这样的信,他已经写了 147 封。每到一个地方,他就找个安静的角落写一封,有时在冰岛的温泉边,有时在圣托里尼的悬崖上,有时在新西兰的跳伞基地旁。
去冰岛蓝湖温泉那天,他泡在乳蓝色的水里,抬头能看到满天繁星。他写:「相泽,这里的水有点烫,你以前总怕烫,泡温泉时要先把脚伸进去试半天。我今天泡的时候,特意找了个温度低的角落,想着要是你在,肯定会坐在这里。水里有白色的硅泥,他们说能护肤,我抹了一点在手上,想起你以前总笑我『老说自己皮肤干,又不记得涂护手霜』。现在我记得涂了,可没人看了。晚上星星特别多,我数到第三十二颗的时候,突然想起你以前在阳台教我认星座,说那颗最亮的是北极星,以后迷路了就看它。可我现在没迷路,我只是找不到你了。」
在圣托里尼看日落时,他坐在白色的矮墙上,看着太阳一点点沉进爱琴海,把海水染成金红色。他写:「相泽,日落比我们上次在海边看的还要美,房子都是白色的,屋顶是蓝色的,像你以前画的画。我买了一支香草冰淇淋,是你喜欢的味道,可我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以前我们总买一支,你吃一半我吃一半,你总说『香草味最甜,像你』。现在甜的东西,我一个人吃着,总觉得有点苦。风里有海的味道,我想起你第一次带我去海边,你怕我晕船,一直扶着我,说『别怕,有我在』。现在我不怕晕船了,可你不在了。」
在新西兰跳伞那天,他背着降落伞站在飞机门口,下面是绿色的草原。跳下去的瞬间,风在耳边呼啸,他下意识喊出「相泽」,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落地后,他坐在草地上,写:「相泽,我跳伞了,比飞行模拟馆刺激多了。跳下去的时候,我喊了你的名字,我总觉得你能听见。教练说我胆子大,可他不知道,我是想着你说的『以后我开真飞机带你飞』,才敢跳的。我在空中的时候,看下面的云像棉花糖,想起你以前给我买的棉花糖有一次我吃太快,被噎着了,之后总怕我吃太快噎着,一点点撕给我吃。现在我敢自己吃了,可没人给我撕了。」
在非洲大草原看动物大迁徙时,他看着成群的角马跨过河流,被鳄鱼追赶,生命的壮阔和脆弱撞得他心口发疼。他写:「相泽,这里的太阳好晒,我戴了那顶你给我买的遮阳帽,你说『帽檐大,能遮住脸,不然你又要晒黑』。今天看到角马过河,好多小角马跟着妈妈,我想起我们以前看纪录片,你说『以后我们也养只狗吧,像小角马跟着妈妈那样,跟着我们』。现在狗没养,你也不在了。晚上住在帐篷里,能听到狮子的叫声,我有点怕,可我想起你说『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就不那么怕了。可你不在,我只能自己攥着你的红绳,告诉自己别怕。」
这些信,每一封都写得满满当当,字里行间全是没说完的话,全是转头想分享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的失落。他把它们都放在一个旧行李箱里,箱子是张相泽以前用的,上面还有机场托运时磕出的小坑——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旅行时摔的,当时张相泽还心疼地摸了半天,说「这箱子要陪我们走很多地方」。现在,箱子里装的不是行李,是他两年里所有的思念。
从非洲回来后,沈望溪回到了他们曾经住过的城市。他没再住以前的房子,而是租了一个小公寓,把所有和张相泽有关的东西都搬了过去——那张木盒里的便签,张相泽的机长制服,他们一起买的情侣杯,甚至连张相泽没读完的那本书,都放在床头柜原来的位置。他每天早上醒来,还是会习惯性地伸手摸旁边的床位,摸到冰凉的床单时,才想起人已经不在了;做饭时,还是会多盛一碗饭,放在对面的座位上,直到饭凉了,才默默端走。
冬天来得很快,城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雾,连太阳都很少出来。沈望溪的手还是很凉,洗手时便会摘下手腕上的红绳,怕水冲走上面的味道,怕丢了和张相泽最后的联系。红绳已经有点旧了,边缘起了毛,他用剪刀小心地剪掉毛边,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十二月二十三日,是他们五周年纪念日的前一天,也是张相泽的忌日。
那天早晨,沈望溪很早就醒了。天还没亮,窗外飘着小雪花,落在玻璃上,化成小小的水痕。
他起床,从衣柜里拿出那件白衬衫——还是准备求婚时穿的那件,他一直没舍得扔,每次洗都用手洗,袖口的褶皱已经有点洗不掉了。他仔细地把衬衫熨平,扣上每一颗纽扣,又打好领带——是张相泽教他的打法,当时张相泽站在他身后,双手握着他的手,说「领带要系紧一点,才精神」。现在他自己系,系了三次才系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像那天准备求婚的他,可身边少了一个等他的人。
然后他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装满信的行李箱,箱子上的小坑在灯光下很明显。他蹲下来,摸了摸那个坑,轻声说:「我们该去见他了。」
他驱车前往郊外的墓园,雪下得比早上大了,车窗外的世界一片白。墓园很安静,只有雪花落在墓碑上的声音。张相泽的墓碑在角落里,上面刻着他的照片——还是穿着机长制服的样子,笑得很灿烂,眼睛里像有光。墓碑前的雪已经积了一层,沈望溪蹲下来,用手一点点把雪扫掉,手指很快就冻得通红。
「相泽,」他轻抚着墓碑上的照片,指尖碰到冰凉的石头,像那天在殡仪馆碰到相框时的感觉,「我回来了,我们的心愿单,我都打勾了。」
他把行李箱放在墓碑前,打开箱子,里面的信整整齐齐地码着,从第一封到第一百四十七封。他一封封地取出来,堆成一个小山丘,每拿一封,就看一眼封面的日期,想起写这封信时的场景——有的是在雨天写的,有的是在深夜写的,有的是在阳光下写的,可每一封的结尾,都写着「想你」。
「这两年来,我走到哪里,就把这些信带到哪里,」他拿起第一封信,声音有点哑,「现在我读给你听,你慢慢听,别着急。」
第一封信是在冰岛写的,他读的时候,雪花落在纸上,晕开了一点墨迹。「相泽,今天我到冰岛了,这里的风好大,我差点被吹倒……」他读得很慢,有时候会停下来,好像在等张相泽的回应,可只有雪花落下来的声音。读第二十三封信(圣托里尼那封)时,他的声音开始发抖,眼泪掉在信纸上,很快就冻成了小冰晶。「……我买了香草冰淇淋,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你以前总说我浪费……」
读到第一百封信(非洲那封)时,他的喉咙已经哑得快说不出话,只能小声地念,像在耳边说话。「…看到小角马跟着妈妈,我想起我们说要养狗……」他伸手擦了擦眼泪,却不小心把信碰掉在雪地里,他赶紧捡起来,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上面的雪,像怕弄坏了什么宝贝。
读到最后一封信(挪市那封)时,天空已经泛起了黄昏的色彩,雪还在下,把他的头发和肩膀都染白了。「……我站在这里等极光,手冻僵了,没人给我暖……」他读完最后一个字,停顿了很久,才轻声说,「相泽,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你听到了吗?」
他掏出打火机,打了好几次才打着——风太大了。火焰窜起来,他把第一封信放在火上,看着纸角慢慢卷起来,变成黑色的灰烬。他一封封地烧,火焰跳跃着,吞噬着那些写满思念的字句,灰烬被风吹起来,有的落在他的手上,有的飘向墓碑的方向,像没说完的话,想飘到张相泽耳边。
「这些话,我怕你听不到,」他看着火焰慢慢变小,灰烬堆在雪地里,变成黑色的一小堆,「烧给你,你就能看到了吧?」
等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他把打火机放进兜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现在,我要去兑现最后一个承诺了,」他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嘴角轻轻扬了一下,像以前和张相泽告别时那样,「我们说好的,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年轻还是衰老,都要在一起。以前我总说你说话不算数,这次,换我来找你。」
他俯身,在墓碑上印下一个吻,冰凉的石头贴着嘴唇,像张相泽以前冬天时的嘴唇。然后他转身离开,脚步很轻,没有回头。
其实早在回来之前,沈望溪就联系了一家特殊的服务机构。他去的时候很平静,跟工作人员说「我走后,请葬在张相泽旁边的墓穴」,还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资料——张相泽的墓地信息,他自己的身份证明。工作人员看着他苍白的脸,劝他「再想想」,他只是摇头,说「我想了两年了,不用想了」。他付了高额的费用,要求他们在他走后,不要通知任何人,只需要把他埋在张相泽旁边,墓碑上不用刻太多字,只写「沈望溪,张相泽的爱人」就好。
他还留了一封长信,放在公寓的桌子上,信里写:「请不要为我难过,这不是绝望,是我和他的约定。我们在一起五年,分开两年,我已经等得够久了。我走的时候很平静,因为我知道,我要去见他了。他喜欢干净,麻烦帮我把公寓里的东西整理好,那些便签和信的灰烬,要是可以,就撒在我和他的墓前吧,就当我把没说的话,都告诉他了。」
那天晚上,沈望溪回到公寓。他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睡衣——是他和张相泽一起买的情侣睡衣,蓝色的,上面有小小的飞机图案。他躺在床上,把张相泽的那件机长制服放在身边,像以前张相泽陪他睡觉那样。他左手放在胸前,能清楚地感觉到无名指上戒指的轮廓,还有手腕上红绳的细微触感。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相泽,我来了。这次,我不会再让你等我了。」
窗外的雪花越下越大,一片片落在窗户上,慢慢堆积起来,像要把整个城市都裹在白色里。公寓里很安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慢慢变得越来越轻,最后,彻底消失在雪花的声音里。
第二天,阳光透过雪花照进来,落在床上,制服上的肩章还亮着,戒指在阳光下泛着淡光,红绳安静地缠在手腕上,像一个永远不会解开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