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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下午,航空公司办公楼的会议室里,空调风带着凉意吹在沈望溪身上,他却觉得浑身发僵,连指尖都凉得发麻。事故调查组的人坐在对面,手里拿着厚厚的报告,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砸在他心上。
「……经初步调查,ZH-487 航班遭遇的是罕见的微下击暴流,属于突发性极端天气,现有气象设备无法提前预警。飞机先是遭遇强烈湍流,随后被闪电直接击中右翼,导致双发失效、液压系统瘫痪。在完全失去动力的情况下,机长张相泽与副机长陆岳冷静操作,手动调整襟翼、控制航向,最终将飞机迫降在麦田区域——」
调查组的人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敬佩:「驾驶舱在迫降时严重变形,两位机组人员当场遇难。但客舱内仅 12 名乘客伤势较重,其余大多是擦伤、扭伤,无生命危险。这次迫降最大限度减少了伤亡,张机长和陆副驾,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英雄。
沈望溪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疼得他清醒了一点。他看着调查组人员脸上的敬佩,心里却像被开水烫过一样疼——英雄能把他的爱人还回来吗?能让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完成的事,重新来一次吗?他们称赞张相泽拯救了上百条生命,可他们不知道,这个英雄,是他等了五年、准备求婚的爱人,是早上还跟他说「晚上回来吃你煮的面条」的人,怎么就成了「遇难者」,成了「英雄」?
他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报告结束,没人注意到他藏在桌下的腿,一直在微微发抖。
有人递过来一份签字表,让他确认调查内容,他接过笔,盯着「张相泽」三个字,看了半天,才勉强握住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完全没了平时的工整。
追悼会是在两天后举行的。殡仪馆的大厅里摆满了花圈,哀乐低低地绕在耳边,来的人很多,有航空公司的同事,有张相泽带过的学员,还有几个被救的乘客,手里攥着感谢信,红着眼眶说「谢谢张机长」。
沈望溪站在角落,穿着他那件白衬衫——还是那天准备求婚时穿的那件,袖口被他反复攥得发皱。有人过来拍他的肩膀,说「节哀」,他就机械地鞠躬,说「谢谢」。
他不敢看中间那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张相泽穿着机长制服,笑得很亮,和他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直到所有人都献过花,他才慢慢走过去。手里的白玫瑰是他早上买的,花瓣上还带着点露水,是张相泽喜欢的样子。
他蹲下来,把花放在照片前,手指不小心碰到相框,冰凉的触感让他鼻子一酸。
「我来了,」他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们都夸你是英雄,可我不想你当英雄,我只想你回来……」话没说完,喉咙就堵得发慌,他赶紧别过脸,怕眼泪掉在相框上。
追悼会结束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找到他,递过来一份表格:「沈先生,请问您是张相泽先生的直系亲属吗?需要办理遗体认领手续。」
沈望溪的心猛地一沉,他攥紧口袋里的便签——就是张相泽留给他的那张,上面写着「本来今天上午想带你去办意定监护」。他把便签拿出来,声音带着颤抖:「我不是他的直系亲属,但我们在一起五年,他准备的意定监护对象是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办手续……」
工作人员接过便签看了看,又递回来,语气带着歉意:「抱歉沈先生,遗体认领需要直系亲属证明,或者法律认可的监护关系文件。您手里的便签不能作为有效凭证,我们只能联系他的父母来办理。」
「法律认可的关系……」沈望溪重复着这句话,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他想起口袋里的戒指盒,里面的铂金戒指内圈刻着他们的缩写,本来该在纪念日晚上,戴在张相泽左手无名指——那个靠近脉搏连接心脏的地方。可现在,他连认领爱人遗体的资格都没有。他看着工作人员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可笑,他们在一起五年,一起住了三年,分享过所有的喜怒哀乐,却抵不过一张没来得及办的手续。
葬礼结束后的那天晚上,沈望溪回到了他们的家。钥匙插进锁孔时,他手抖了两次才转开。推开门,客厅里的灯还是他早上出门时关的样子,玄关处还放着张相泽的拖鞋,鞋尖朝里,和他每次回家时摆的一样。
他换了鞋,慢慢走进客厅,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沙发上还搭着张相泽上周穿的外套,茶几上放着他没喝完的半杯茶,杯沿还留着淡淡的唇印。他走过去,拿起杯子,指尖碰了碰杯壁,早就凉透了。
卧室里,床头柜上还放着张相泽读到一半的书,书签夹在第 78 页,是他喜欢的航空类书籍。
浴室里,洗漱台上并排放着两个牙刷,张相泽的那支是蓝色的,刷毛上还沾着一点牙膏沫,像是他早上刚用过。衣柜里,左边挂着他的衣服,右边整整齐齐挂着张相泽的机长制服,一共有三套,每套都熨得平平整整,肩章上的四道杠亮得晃眼。
沈望溪坐在床边,看着那些制服,看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完全黑下来,房间里只剩下微弱的月光,他才慢慢站起来,伸手取下最上面的那套制服。
制服的料子很挺括,还残留着张相泽常用的鼠尾草香水味,淡淡的,像他每次从身后抱住自己时,身上传来的味道。
他把制服抱在怀里,脸贴在肩章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怎么就不回来了……」他哽咽着大声痛哭,「我们还没去办意定监护,还没去挪市领证,我还没把戒指给你,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第二天早上,沈望溪把制服叠好,放回衣柜,然后拿着辞职信去了航空公司。白奇洲看到信时,皱着眉把信推回去:「望溪,我知道你难受,你可以先休长假,调整一下,不用辞职。塔台需要你,我们都需要你。」
沈望溪摇了摇头,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的停机坪——那里曾经有很多次,他看着张相泽驾驶的飞机起飞、降落。「我不能再戴那副耳机了,」他声音很轻,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只要戴上那副耳机,我都会想起那天,他在无线电里说『望溪』,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不下去了,喉结动了动,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白奇洲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明显瘦了一圈的脸,知道再挽留也没用,只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回来的时候,随时找我。」
离开航空公司前,沈望溪整理了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个牛肉干包装袋——就是那天准备给张相泽的,后来一直揣在口袋里,早就硬了。
他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又在抽屉最深处摸到一张泛黄的纸条。
那是大学时的纸条,边缘都卷了边,上面是张相泽的字迹,比现在潦草一点:「周六下午有空吗?听说新开了家飞行模拟体验馆,想不想一起去?」
沈望溪的手指轻轻拂过纸条,眼泪又掉了下来。就是这张纸条,开启了他们的故事——那天在飞行模拟馆,张相泽手把手教他操作,说「以后我开真飞机带你飞」;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了火锅,张相泽红着脸说「我喜欢你」。
五年的时光,好像都藏在这张小小的纸条里。他把纸条小心翼翼折好,放进钱包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回到家后,沈望溪开始整理张相泽的遗物。衣柜最深处,他摸到一个铁盒,是张相泽用来放重要东西的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意定监护的资料——有律师给的协议草稿,有他的身份证复印件,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办理流程,每一步都标了重点。
铁盒最下面,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是他们的心愿单。上面是两人的字迹,张相泽写的字大一点,他写的字小一点:
在挪市看极光(相泽写:等冬天去,住小木屋)
在冰岛泡蓝湖温泉(望溪写:要带防水相机,拍合照)
在圣托里尼看日落(相泽写:住能看到海的房间)
在新西兰跳伞(望溪写:你敢跳我就敢跳)
在非洲看动物大迁徙(相泽写:要跟长颈鹿合影)
……
后面还有很多条,有些画了勾,是他们已经去过的地方,比如去年去的富士山,前年去的泰国海边。沈望溪的手指抚过那些没画勾的条目,每一条都是他们的约定,是张相泽说「等我们忙完这阵子就去」的地方。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戒指盒,打开后,把其中一枚戒指戴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内圈刻着「Z.X.Z」,是张相泽的名字。他又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根红绳,是张相泽一直戴在手腕上的,迫降后消防员从他手上取下来的,后来托白奇洲转交给自己。他把红绳系在手腕上,又把另一枚戒指串在红绳上,贴着手腕内侧。
做完这一切,沈望溪拿起心愿单,走到窗边。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纸上,那些没完成的约定,好像在发光。
他轻声说:「相泽,没完成的约定,我替你去完成。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给你拍照片,跟你说那里的样子,好不好?」
风从窗户吹进来,拂过他的头发,好像是张相泽的回应。他把心愿单折好,放进背包里,又把张相泽的那套机长制服叠好,放进行李箱——他要带着这套制服,带着戒指和红绳,去他们想去的每一个地方。
明天,他就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