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庭院中坐着一位白衣女子在庭院中抚琴。女子不理发髻,未束衣衫,手边放着一壶桃花醉,琴音抚过院中的银杏,穿过幽静的湖水,时而平静如潺潺流水,时而激越如跌宕飞瀑。
随着最后一个尾音结束,她懒懒举起那壶桃花醉,仰着头饮下,月光下能隐约能看到她下颚上下起伏的动作,酒的刺激感瞬间贯彻她的喉间。美酒饮尽之后,玉壶从修长的手中滑落,随意滚落到石板之上…
秋风拂面,她任由发丝散落在身后任意起舞。梧桐已落,西风不卷。苍茫大地,唯余秋色。
她在往事中回溯,希望从那里打捞出一点点温暖,来抵御这苍茫中无所不在的寒意。
手边的汉书还留着那人的批注,幸得有她在,自己熟读了整本新旧汉书。
“月儿怎一人在此饮酒?”
男子从她身后走过来落座在旁边,看着那本汉书上的批注又问道,“这是谁作的?”
说着便要将书拿起,女子拂过他的手,“故人。”
男子的微笑僵在面颊上,“是月儿心中那个人吧。”
女子没有言语,男子却将那书上的字迹拓在了心中,既然在批注汉书,那一定是个文人,能让太平接触到的文人无非就是朝中官员,他一定会将那个人找出来…
武承嗣、武三思、武攸暨等人均被武后从岭南召回,又由武承嗣承袭周国公爵位。中秋之夜,历来的家宴便成为为武家人接风洗尘的宴会。
武后希望通过这次宴会帮助武承嗣尽快的融入朝局,自然朝中诸位大臣也看明白了这一点。贞观殿前穿着紫袍官服的男子得意洋洋提着衣袍一脚跨过门槛,不少官员纷纷向他弯腰行礼表示友好。
站在阶陛上的上官婉儿看到这一幕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男子一副谄媚小人模样,两撇八字胡挂在嘴边笑起来颇有一些市井无赖的气息。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武攸暨,看着敦厚朴实,逢人都彬彬有礼的打着招呼,不过却有一副乡下人到高门大户家中走亲戚的样子。
薛绍看着这三人摇摇头,“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的话让坐在一旁的太平不禁又想起薛顗那句讽刺公主的诗,于是呛了他一句,“三郎可别忘了,薛家也是靠的城阳姑姑,否则这宴席上哪有你的位置。”
薛绍却不以为然,“我父亲也是官拜左奉宸卫大将军之职!”
左奉宸卫大将军不过是皇帝看在公主的面上封的虚职,况且朝野上下谁不知道他薛家历来就是依靠娶公主沾上了皇家的光。通常谈论到这些太平就住了嘴,有人想要软饭硬吃,她便装得个任人拿捏的模样将米缸搬到他面前供着,自己落得个清净。
武后扶着李治在大殿之上落座,在洛阳将养了近两载的时光,李治面容却愈发的憔悴,鬓边的白发也是越来越密,他的苍老是肉眼可见的快速,武后握着他的手,“陛下,今日是中秋宴会。”
“待会妾让尚仪局的宫人为您点上一盏天灯祈福,您的病会好起来的。”
李治叹了一口气,看向殿外皓月当空,“媚娘,朕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这样的中秋也是过不了几个了,朕最近总是想起那一年与媚娘初见的场景…”
“似乎空气中也伴随着这淡淡的桂花香…”
武后眼中露出难得的柔情,又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些,低声唤道,“陛下…”
李治摇摇头,“朕…还是喜欢你唤我稚奴…”
这时候武三思举着酒杯走到大殿之中,“天后,臣以为中秋之夜历来是相思意味最浓烈的,不如今日就以此为题赋诗如何?”
这话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武后看着李治微微点头,于是说道,“准了。”
上官眼神游离看着外面的夜色,那轮明月在薄云中若隐若现,有些已然封存的伤痛又在她心中微微泛起。
而此时接踵而来的诗作争相灌入她的耳中。
“见亦难,思亦难,长夜漫漫抱恨眠…”
她兀自摇摇头,这些都不是她心中的思念,思念是一种美好的期盼,怎能恨呢?
“婉儿呢?本宫突然想起还未见过婉儿作过这类诗句…”天后突然看向她说道。
殿中瞬间静了下来,她这样的才女会怎样写相思呢,不止天后,这句话勾起来所有人的好奇心。
太平假装漫不经心的端起桌上的酒杯看向她,她会写什么?相思在她的笔下会被描绘成什么样?
上官婉儿颔首行了礼,从容淡定的吟道。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好!”魏玄同首先起身拍手叫好,“露水沾到锦被上的寒冷,月儿落在屏风上的空虚,这场景铺垫的恰如其分!”
薛绍起身亦说道,“最关键在后面几句,这样思念那个人,都没有半分的怨言,写信给他也只是想说说相思情意…”
“这样闺阁女子的情意着实让人心碎啊…”
“不错不错,若我是那位男子,定然快马加鞭赶回与娘子团聚啊…”武承嗣在一旁调笑道。
武后看向上官说道,“但本宫在婉儿眼中只看到满满的寒意,却是没有半分相思的惆怅啊…”
上官转身俯首道,“回天后,本也不是凭心而作,只是附和罢了。”
李嫣儿在心中道,可不是满眼寒意吗,情意都一口血喷到门框上了。
武后点点头,随即吩咐歌舞继续。
而那首诗早已扰乱了太平的心绪,旁人会曲解这首诗的意味,但她不会,她知道作诗人想表达的意思,那句“月落锦屏虚”涤荡在她心间将封存往事的砖头一块一块击落。
她的手指缓缓敲动着桌上的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同上官学了这个动作,随着最后一支歌舞落幕,整个晚宴便结束了。
夜色朦胧,雾气在黑暗中渐渐蔓延,上官缓步走在前方的登春池,身后的人看着她的背影只在心中感叹,她瞒着天下人爱着那个人,到底是一番怎样苦涩的滋味。
“月落锦屏虚根本不是指月光落在玉屏风上对吗?”李嫣儿向她发问道。
前方的人微微怔住,“为何?”
李嫣儿走到她身旁,看着那人清秀的侧脸喃喃道,“因为露浓的时候根本不会看到月亮。”
“那时候的月儿早已隐起来了。”
“所以那句诗的意思应该是,月儿不在了,玉屏风上只有我一人形单影只。”
“对吗?”
上官的目光盯着湖中央那轮月儿的倒影,她用自己的才华将诗句写的隐晦而模糊,她只能用这种方式瞒着所有人去爱她,月落,谁能想到是月儿不在了呢?
“诗的魅力便是在于可以有无数种解读的方式。”上官徐徐说道。
“我曾目睹过你在庭院中衣不解带的呆坐到晨曦微现…”
李嫣儿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最终将那句话说出来,“就不可以忘了她吗?”
上官失神的摇摇头,无力的说道“不可以,我答应过她,不可以…”
“太平回不了头了,你也一样,为什么你们彼此要苦苦折磨,我今日在大殿上看到太平亦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们便要这样郁结一生吗?!”
上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搓捻着手腕上的珊瑚手串,李嫣儿认得出那是太平从小戴到大的物件,她突然明白了,那人早已深入她的骨髓,若要忘记,只能削肉剔骨。
一首彩书怨又将封存已久的线头揪扯出来,女子在案几前用指尖沾起茶水写下一个“婉”字,嘴中喃喃道,“月落锦屏虚…”
太平在心中一遍一遍的默念着那首诗,她将诗写的如此隐晦,隐晦得可以瞒过天下人在大殿中将诗文昭告天下…
隐晦而张扬,除了她恐怕全天下没有第二人能做到了,只有她…
青梅从殿外走进来说道,“驸马在门外…”
“让他去侧殿吧。”
青梅看了看案几上的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诺。”
秋风缓缓拂过,案几上的字已然干去了一半,女子问道身旁的人,“姝儿的口中还能问道她的近况吗?”
“姝儿只说大人时常坐在院中失神,有时候一坐便是一夜。”
“是啊,不是守着天明的人怎能知道露浓时是没有月儿的呢?”
她又接着在案几前写下那人的名字,青梅小心翼翼说道,“殿下,大人的初衷定不是想让您如此伤痛。”
“诗中不是说了吗,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太平深吸一口气冷笑说道,“是啊,我如此伤痛,冷落驸马,便会被诟病成高阳姑姑那样不守妇道之人。”
“若是被世人知道婉儿的存在,她便会成为第二个辩机。所以我必须得履行一个妻子的职责,保护她,保护我自己。”
她这时候无奈摇摇头,“何止她不是自己。”
“我贵为公主,又何尝做过自己。”
最近才想出来《彩书怨》是这个意思
婉姐真的写得太隐晦了
这一章应该是最符合史实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露浓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