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雪总是轻轻的,飘落在掌心然后悄无声息间化为一滴水,而洛阳的雪却是“密雪浩若飞花”。
落在长街上,落在紫微宫,落进洛水中,也落在梅梢间。集仙殿的门窗捂得严实,李治的头疼病日益加剧,冬日的寒风是一点都见不得,武后坐在床榻边握着他的手,时不时能听到炭盆中发出了呲呲火星声。
“媚娘…将显和旦召到洛阳吧,朕知道已经时日不多了…”李治强睁开双眼说道。
武后一身素服,未梳理发髻,看上去宛如寻常人家的妇人一般,她眼眸中有些湿润,“陛下…不会的,婉儿寻到一名医士,您的病会好起来的…”
不论当初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去博取这个男子欢心,但她此刻是真心希望床榻上的男子能够好起来,再陪她走过一些时日。
李治眼圈乌黑,脸色也是苍白的厉害,他摇摇头,“媚娘…你这样真好看,像我在感业寺第一次见你的样子…”
“不施粉黛,一身素衣,但却比旁人带着红妆还要美上千百倍…”
武后将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泪水从眼眶中流出,“陛下…在感业寺见到您的时候,媚娘也是打心中欢喜…”
李治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媚娘…”
“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吗?”
武后摇摇头,“陛下从未说过…”
李治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星光,“朕喜欢你只对我才展现出来的柔情…”
“朕也喜欢你威风八面的样子…”
说着又握着武后的手,“显…不成器,韦氏野心勃勃,待朕走后,媚娘一定要替朕守好这江山…”
“好生教导重照…朕想立他为太孙,若是显不成器便废子立幼…”
说到这里李治有些激动,起身咳嗽了两声,武后起身拍了拍他的后背,“陛下别说了…”
李治摆摆手,“再不说便来不及了,若真到那时媚娘一定要辅佐幼子掌握朝政…”
随后又看向她,眼中满是嘱托,“这天下朕便交给媚娘了…”
“我们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江山,万不可毁在显的手中…”
武后强忍着泪水止不住的点头,“陛下放心,妾一定会遵照您的嘱托的…”
李治的神光又飘到远处,喃喃道,“媚娘同朕有过离心离德,但朕知道若不是媚娘,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还要把持着朝政,王氏这样的世族都不会将朕放在眼里…”
“所以媚娘,你要相信朕从未想过要废后,都是上官仪…是他…进了谗言…”
武后依旧点点头,“陛下,别说了,妾相信您不是真心想废后的…”
李治又叹了一口气,“上官婉儿这个孩子是有些才华,但是…她毕竟是仇人的孩子…”
“媚娘还是不要长久的将她留在身边…”
武后没有没有言语,这时候大殿外的宫人进来禀告,“上官大人带着医士候在殿外了。”
武后立马起身说道,“宣!”
宫人撩开门帘后,女子身后领着一位布衣老者进来,二人肩头都沾了不少的雪花,缓步走到寝殿床榻边,武后看着老者问道,“你就是秦鸣鹤?”
老者俯首道,“回天后,是在下。”
此人是来自东罗马帝国的景教徒,尤其擅长开颅手术治疗失明的病人。
武后起身说道,“那你便替陛下看看吧。”
老者提着衣袍上前伏跪在床榻间,诊了诊脉象,又望了望李治的双眼,起身走到武后身旁说道,“陛下的失明是由于风热之毒上侵头部造成的,若是用针刺头部出血,可有望恢复。”
话音刚落,武后便回头看着他一声断呵,“你想在天子的头上刺血?”
秦鹤鸣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立马吓得跪倒在地,“天后饶命,在下…只是实话实说…”
这时候李治在床榻上伸出手来唤道,“媚娘…”
“让他刺吧,刺总比不刺好,朕真的疼得受不了了…”
武后眼见李治已然这样吩咐也不好再驳斥,“既然陛下都这样说了,那你便刺吧。”
虽然得到天后的允许,但适才的恐惧感还是沉在秦鹤鸣的心头,如今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是不让李治复明,那非得掉脑袋不可…
但好在银针刺进百合与脑户二穴,暗红色的血液流出之后,李治眨了眨眼睛惊喜说道,“媚娘,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
武后大喜,走到床榻边与李治相拥而泣,随即便吩咐道,“赏!”
“赏绢一百匹!”
上官婉儿带着秦鹤鸣走出大殿时,外面的雪已然停了,老者俯首道,“上官大人请留步吧。”
“在下自己出宫便是。”
“秦老客气了,您是祖父的故人,晚辈也自当以礼相待,送您到宫门是应当尽的本分。”
秦鹤鸣也不再推辞,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当年游韶的事发生时,老朽还在异地传教,待回长安时听到这噩耗…”
说到这里便兀自摇摇头,“若不是婉儿的嘱托,此次老朽是绝不会进宫的。”
上官拱手道,“晚辈多谢秦老,只是陛下的病情真的好转了吗?”
秦鹤鸣摇摇头,“陛下已然病入膏肓,刺血不过是暂时能让陛下眼睛复明而已…”
“其他的…”说到这里便叹了一口气。
“那…依秦老看陛下还有多少时日呢?”上官问道。
老者低沉着声音在上官身旁伏耳道,“多则三月,少则一月…”
上官有些吃惊,她本以为李治至少还能挺过年关,却没想到…
待她从应天门回到乾元殿时,武后已然在殿中了,手上拿着一叠名册,上官俯首走到殿上,“天后,医士已然送出宫了。”
武后翻看着官员名册,面色沉重,半天才问道,“陛下还有多少时日?”
“回天后,多则三月,短则…一月。”
武后缓缓闭上双眼,合上手中的宣纸,“金吾卫的大将军韩青婉儿有印象吗?”
“回天后,那一年封洪是韩将军带队,有过一面之缘。”
“但并没有私交。”
武后点点头,“没有私交,便去找些私交的机会。”
“此人性情耿直,心眼实,当年他也是一力在朝堂中要保下婉儿,不过金吾卫历来是不涉党争,受皇帝亲自统辖,婉儿还要费些心思的好。”
“莫要太过张扬。”
上官知道天后的意思,她要掌握洛阳城中的军方势力,太子显到时候若是在灵柩前继位有任何变故,这便是她手上最后的筹码。
“诺。”
武后顿了顿将她唤到身旁,拉着她的手说道,“婉儿要知道本宫身边唯一能信得过的便是你,那些大臣对本宫这样的妇人当政多少是存有不臣之心。”
“唯有婉儿,同本宫立场一致。”
上官颔首点点头,然而武后却没有说信任她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此时的上官婉儿唯有武后可以依靠…
她参政的权利是武后给的,武后若是不在了,那还要一个毫无根基,唯有一身才华的上官婉儿干嘛?
“婉儿办事,本宫历来是放心的。”
上官拱手道,“臣定不负天后所托。”
登春池中的水已然缓缓结冰,上官搓捻着手上的珊瑚手串,望着那一片皑皑白雪,李嫣儿在身旁试探说道,“要告诉太平吗?”
那人微微摇头,“如今朝野内外都只知陛下身体好转,只是因为年关的节骨眼才召太子到洛阳。殿下若是频繁入宫侍疾,怕是会引得朝局动荡。”
“有时候我是真的看不懂你,权利与感情你到底偏向哪一边?”
“那嫣儿呢?偏向哪一边?”
“我偏向你。”女子毫不犹豫说道。
“嫣儿在朝中如此之久,应该知道很多事并不是单单偏向哪边的问题。宦海浮沉,一步错,那就可能连累所有跟这件事相关的人。”
“比如说已然准备离京的秦老,祖父已故,我不希望他老人家再招来杀身之祸。”
“青梅还时常找姝儿打探消息吗?”
“是啊,拿着姝儿最喜欢的吃食,隔三差五便去一趟书斋院。”
“殿下得空还是时常在九洲池附近吗?”
“是。”
上官提起裙摆,踏进那松软的雪地中,“走吧,去看看殿下。”
九洲池的雪景不同于登春池,远远看过去被薄薄疏疏雪花盖着的亭台楼阁和树木构成一副清纯的淡水墨画,不用太多的渲染也是一种少见的纯美。
雪无声的飘着,宫人举着一把油伞,伞下站着一位怀有身孕的女子,身披大氅,手中拿着手炉,望着那茫茫一片的宁静。
“青梅,我更喜欢长安的雪。”女子抬手接住那轻盈的雪花,对身旁人说道,“她的手在冬日总是凉的让人心惊,洛阳比长安更冷一些,不知道嫣儿姐姐时常将手炉备下。”
“殿下不用过于担心,嫣儿姐姐心思历来是细致的。”
“冬日里我总是喜欢靠在她的膝间,听她讲各种话本,婉儿会一边讲一边将橘子剥开放进我嘴里,然后看着外面的落雪,仿佛时间静止一般。”
青梅微微颔首,“殿下,静止的不是时间,是那段美好的时光而已。”
女子抬手拉过身旁的人,“青梅,我想长安了…”
“但我又害怕回到长安…”
随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来得也好,让我不用再面对薛绍。”
“或许她算我的福星。”
这时候身后一抹久违的女声响起,“臣参见殿下。”
太平愣了一下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待真的看到是那人之后调整了呼吸镇定说道,“上官大人也在此处赏雪吗?”
来人点点头,“此处雪景可称为洛阳之最。”
李嫣儿朝青梅使了个眼色二人便默默离开,上官走到太平身旁低头看着她的小腹说道,“听闻孕中尤其遭罪,更甚时会不思饮食,殿下还好吗?”
“好在洛阳城中不缺淮橘,倒也还好。”
“听殿下的意思,还是辛苦了些。”
太平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低头看到她两手空空,皱了皱眉还是将手上的手炉作势要放到她手上,却被上官推开,“殿下,臣如今是天后身旁的近臣,拿着手炉不成体统。”
她探了探那人的手,凉得似从雪地里捞出的一般,有些气恼说道,“手这样凉,如何撰写诏书?”
上官微微一笑,看着她嗔怒的样子恍惚像回到了在长安大明宫时一般,抬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额头,“殿下忘记了,乾元殿的火炉生得有多旺了。”
这是太平每次嗔怒时,上官为了安抚她总是会做的一个动作,她快速握住那人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看着她说道,“婉儿不在后,便再没有人刮过月儿的额头了。”
上官握着她的手,微微颔首,“自殿下走后,也没有谁对臣如此嗔怒过。”
“也再没有谁如同殿下般,小性子耍的飞扬跋扈。”
一句话让二人都相视一笑,太平轻拍了她的肩膀,“怎么那几年很委屈上官大人吗?”
“臣不觉得委屈。那殿下便回宫来安胎吧,一来宫内衣食住行毕竟是最好的,二来生产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事,有母亲陪伴总是好的,三来陛下也很想念您。”
太平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面有着她看不透的深意,但她选择相信她,“好,我去同母后讲。”
上官看着她高高束起的发髻,因为孕中并未梳妆,在这样的水墨画中更显得干净雅致,她想帮她理一理额前的碎发,却按捺住了。
最终俯首道,“那臣便告退了。”
太平握着她垂拱的手,“我不。”
“大人不是说我任性吗?今日本宫偏就再任性一次。”
上官无奈笑了笑,看着她灵动的双眼恍惚看到了大明宫中的荡着秋千的月儿,“殿下请讲。”
太平莞尔,长吁一口气,“我就喜欢看你上官大人对我如此无奈的样子…”
“本宫院中有一处梅园,烦请大人替本宫想个雅号吧。”
“沁,就叫沁园吧,梅花为冬日中的一抹暗香,担得起这个字。”
太平兀自重复了这个字,“沁…”
随后看向身旁人说道,“今日同婉儿像回到长安的大明宫一般…”
上官听后没有说话,只看着远处的雪,长安怕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