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平坊的公主府,一位男子下榻在门前,衣着紫袍官服,头戴璞头,面容俊朗中带着些张扬,连翻身下马的姿态都透露着些许张狂气。
男子飞奔进府内,将头上的璞头扔给身后的小厮,问道府中的门房,“公主呢?公主在府中吗?”
“回驸马,殿下在寝殿之中。”
薛绍穿过庭院进到寝殿之中,只见一女子慵懒的伏在案头,手上捧着一本话本,男子走到她身旁说道,“月儿知道吗,安西坝的缺口堵住了!”
“上官婉儿带着一道圣旨去便堵住了!”
书案前的人立时坐直了身子,“怎么回事?”
薛绍的神情眉飞色舞,坐到案前饮下一口茶说道,“据说当时都快要炸堤分洪了,上官婉儿一到指着将士的鼻子说道,封洪是保卫妻孩,放弃洪口你们是要放弃自己的家人吗!”
“下游还有几千百姓等着你们去拯救他们,你们忍心让他们流离失所吗?!”
薛绍展开自己手中的折扇,摇摇头继续说道,“昨日那样大的雨啊,她愣是自己亲自上阵带着兵士把缺口给堵上了…”
“据说全体将士一同吟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场面比打赢突厥吐蕃还要震撼呐!”
“只可惜…”
太平听到这里起身焦急问道,“可惜什么?”
“只可惜据说是假传了天后的旨意,不知道天后会不会震怒。”
“昨日她晕倒在安西坝,今日上朝也未见她,听说因为宫城下钥压根一夜没回去。”
话音还未落这边听书的人便提着裙裾急急慌慌的跑了出去,“青梅,青梅。”
一女子从殿门外奔来,“殿下怎么了?”
“快去套车。”
“诺。”
青梅刚转身她又吩咐道,“去找我的两身衣服带上,还有喊上府上的医官同行。”
想了想继续说道,“还有,派人去宫中打听乾元殿的消息,只要是关于婉儿的一律前来禀报!”
“诺!”
堤坝缺口围堵成功,洛阳城的百姓都在奔走相告,有些商肆甚至打出免费三日畅饮美酒的牌子,太平撩开车帘望着街头的行人,生怕错过一个人,青梅在一旁说道,“殿下,咱们这样找也不是办法啊,兴许她们早已回宫了…”
“不会的,昨日那样大的雨,她们身上衣物定都湿透了,今日即便要回宫也要换了干净衣服再回去。”
“何况婉儿昨日在堤坝上晕倒,拖着病体,嫣儿姐姐从小在宫内长大也不知道去哪里雇马车,她们回不去。”
青梅点点头又问道,“那我们这样吓转也不是办法啊…”
“去驿站,一间一间找。”
话音刚落,太平便看到一位小厮打扮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枚金钗准备去旁边的当铺换银钱,“青梅,去把那个小厮喊过去。”
青梅领命而去将小厮带到马车的车帘下,男子被吓得不轻,指着手中的金钗连声道,“贵人…这个不是我偷来的…”
“那是哪里来的?”太平冷冷道。
“是昨日两位投宿的娘子交给我到西市买衣物用的…”
太平面露喜色,“那你便带路吧,衣物不用买了。”
小厮将车马引到驿站处,太平吩咐随行的人在外等候,只带了青梅跟着小厮上了二楼的客房。
“姑娘,衣物买回来了。”男子敲着门说道。
“你怎么才…”李嫣儿开门看到太平十分诧异,正准备行礼又看了看旁边的男子故而改口道,“姑娘怎来了…”
太平没有说话,径直走进屋内,李嫣儿吩咐小厮下去后反手将门关上,颔首道,“参见殿下。”
“嫣儿姐姐不必多礼。”
她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早晨听着薛绍的描述她早已被震撼得六神无主,历来只知道她是个在朝堂上出口即论,下笔成章的人,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为了百姓振臂一呼…
只一人便拯救了数千百姓的居所,外面的人都在为她一人欢呼,但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而已…
如今卧在床榻之上,面色苍白,实在想象不了就是这样一副羸弱的身躯昨日在堤坝之上指挥了数百将士…
太平撩起衣被一角,想要探一探她的体温,只见那人衣物悉数被褪去,诧异后又缓过神,湿透了自然是要褪去的。
“我带来了医官,先让他给婉儿看看吧。”太平转头看向李嫣儿说道。
“宫外毕竟还是有些不方便,殿下既然来了…就有劳您将我们送回宫中吧。”
“宫内还是要好一些…”
太平点点头,“也好,我替你们带来了衣物,驿站我已然吩咐人守住大门了,不会有闲人进来,嫣儿姐姐去换上吧。”
“婉儿我替她更衣便好。”
“诺。”
床榻上的人缓缓张嘴用微弱的声音唤道,“水…嫣儿,我想喝水…”
太平起身到案上端起茶碗坐到床榻边将那人扶起把水递到她嘴边,那人饮下后缓缓睁眼道,“这是哪里?”
“驿站,西市旁的驿站。”
听到这声线上官以为自己听岔了,撑着身子回头,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她面前,大脑中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下意识的想要起身行礼。
太平将她拦住,“婉儿好好躺着吧,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整个驿站我也已经封锁了。”
上官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物已然是新换的,皱了皱眉,太平继续补充道,“你的衣物湿透了,是嫣儿姐姐替你褪下的。”
“但是我替你穿上的。”
“噢…”
一个简短的音节便结束了这段对话,上官手中握着茶碗起身想要到案几上添水,太平作势想要接过却被她拒绝,“臣自己来便好。”
续水之后她顺势便坐在了案几边,太平看着她厉声道,“昨日那样大的雨,你是不要命了吗?”
“早晨我听说的时候,吓得心惊胆战,大唐的男子便死绝了吗,封洪这样的事要你一个弱女子去做?”
上官婉儿放下茶碗起身看着她掷地有声的说道,“殿下此言差矣,臣首先是大唐的子民,其次才是一个女子!”
“平阳昭公主招兵的时候没有想过她是女子,天后临朝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她是女子,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一件是天生女子不可为的!”
太平语塞,只得放下姿态,低下眼眉,“我只是担心你,那样大的雨,你在洪流边,抗着沙袋…”
“光是想想我都觉得心如刀绞。”
顿了顿她又说道,“但是我一想到你那样威风,带着几百将士守住了我大唐子民的住所,我又觉得无比的骄傲…”
“这便是我爱的人,她值得我为她倾注所有的爱。”
上官婉儿伏案坐下,她面对的是大唐的公主,一位已然出嫁的大唐公主,那句话字字珠玑的敲在她的心上,如同电流般穿过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她们已然一载的时光没有再面对面交谈过,本以为已然麻木的感情,却春风吹又生。
“殿下,臣该回去了。”
说完便朝门口走去。
“婉儿!”
太平突然呼喊道,她害怕踏出那扇房门,走出去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同她这样说上一句话…
房门前的人停住脚步,女子走上前从身后抱住她,语气近乎凄凉的说道,“月儿才十七岁,公主府的日子却已经让人形如枯槁一般…”
“仿佛一生的繁华都沉落在同婉儿相处的那几年时光中了…”
“这一载我从未敢逾矩,我怕因为我的恣意而波及到你,我怕哪一天连见婉儿一面都变成了奢侈…”
“但现在你就在我眼前,月儿顾不了了,月儿只想再同你说说话而已…”
站在门框前的人身躯微微有些颤抖,她抬手捂着胸口,只觉心痛难忍,眉头紧皱的扶着门栓,太平察觉到她的不对,慌忙走到她身前唤道,“婉儿…”
只见那人捂着胸口,眼神复杂的看着她,想说什么最终却忍不住转身喷出一口鲜血,随后便晕倒在眼前人的怀中,太平见状手足无措的连声唤道,“婉儿!”
“婉儿!”
唤了几声那人都没有反应,她拿出绢帕擦拭着她嘴角的血迹,带着些哭腔的说道,“婉儿你别吓我…”
她有些后悔说那些话,明知道她心思重,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已经是千疮百孔。
太平将她扶到床榻上,又匆匆对门外的人唤道,“青梅!”
“青梅!把医官叫上来!”
片刻后,医官搭过脉象起身对着太平俯首道,“大人本就郁结已久,如今受了风寒,内火未消,又被郁结攻心,所以病势才来得如此急骤…”
“那到底有无大碍?”
“病势无大碍,只是心中的郁结…”医官摇摇头,“药石无医。”
“好,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不要对任何人说上官大人的病情。”
“诺。”
这时候青梅进来禀告道,“殿下,宫内传来消息,说英国公李敬业在乾元殿上弹劾上官大人矫旨一事,执意要将大人发配…”
“大人再不回去…”
“先将婉儿送回宫中,乾元殿的事,我去应付。”太平看着床榻上的人又喃喃道,“我曾说过即便豁出这身高贵也会护你万全。”
乾元殿上,一名紫袍男子趾高气扬的站在殿下对上位说道,“天后,臣以为上官婉儿矫旨一事应当按律惩处,若是如此轻易放过,朝廷哪里还有法令可言?”
“李大人的眼中便只有法令没有人情了吗?”
太平公主身着一袭华服出现在殿门口,朝下的诸位大臣均看向她,只见她缓缓走到殿中央看着男子说道,“大人的祖父徐茂公当年在相州大败,收到军令渡河撤离,得知自己的父亲被俘,无奈又返回相州,最终被高祖皇帝俘获。而后高祖感念徐公大孝,对他以礼相待,还授予官职重用。”
“当年若没有徐公违抗军令回城救父,大人又哪里来的李姓荣耀?如今又如何能站在这朝廷上弹劾有功之臣?”
太平的眼神如一道闪电般刺入李敬业的眼眶,他闪躲着她的眼神争辩道,“公主这是强词夺理!”
“我看并非本宫强词夺理,是大人早已忘记当年徐公同高祖皇帝打天下时的初衷了!”
随后看向殿上的武后俯首说道,“母后,孔子说过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孟子亦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外面洛阳城的百姓无一不是在为河堤阻洪而欢呼,若母亲此时将婉儿流放,岂不是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话音一落,整个大殿之上鸦雀无声,武后从下面一众朝臣中搜寻到一抹绿色官袍,“大理寺丞狄仁杰何在?”
一位身躯凛凛的男子从人群中站出,大约年过五旬的样子,胡须自然垂落在脖项间,一双目光炯炯的双眼似能看透人心。
“臣在。”
“你是大理寺丞,说说到底应该依法还是依情?”
男子手持玉板,泰然自若的说道,“回天后,自然是法不容情,但是上官婉儿并没有矫旨啊…”
武后有些诧异问道,“噢?”
男子继续说道,“天后旨意说的是,若是六个时辰封不住洪口便下令炸堤。”
“上官婉儿带着金吾卫在六个时辰内封住洪口,自然是不需要炸堤,那又哪里来的矫旨的说法?”
李敬业立即上前说道,“天后,狄仁杰这是诡辩!您的旨意是六个时辰一到便下令炸堤,而上官婉儿却传旨天后未下令炸堤!这怎能不算矫旨?”
“怎么英国公是很希望炸堤吗?很希望那河清县数千名百姓流离失所吗?”狄仁杰看着他掷地有声地问道。
随后又向天后说道,“婉儿固然是用了些非常手段鼓励士气,但如今结果皆大欢喜,普天同庆,为何要拘泥传旨人的手段呢?那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话音刚落,裴炎便站出说道,“天后,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朝堂中纷纷站出官员附和,天后也松了一口气,“传旨上官婉儿于围堵安西河坝有功,特赏绢二百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