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书斋读书的时候,上官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弘文馆二楼的藏书阁,她喜欢随意倚靠在某个书架旁消磨时间。
面对着这些珍贵的典籍,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成为弘文馆的生徒真是天大的幸运。
而太平历来对读书是不感兴趣的,但她喜欢在藏书阁的各个角落悄然注视着那人,亦或者四处寻找着她感兴趣的市井风情以及神鬼杂谈。
傍晚的日落变成了深红色的红霞,透进藏书阁,映出长长的影子,上官从书架边起身,穿梭在宁静的走廊之中。
“月儿…”
这声线落在充满墨香的书阁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上官四处张望着继续轻唤了一声,“月儿。”
她走到角落的一个小房间处,房间的门半掩着,透过门缝看到太平正蹲坐在那里,手上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只是面色…有些奇怪。
上官推门而进,眼见房间中的书架都已经蒙了灰尘,她在太平身旁坐下,“月儿在读什么?”
问完之后便将目光落在书面上,只见活脱脱的一副生动华艳的春色图映入眼帘…
太平合上书,已经是羞容满面,看向旁边的人,“适才我想找找市井小说…却不想翻看到…”
上官看着书名浅笑,“游仙窟啊…”
“臣…读过。”
太平皱着眉,“婉儿怎什么都读过?”
上官笑盈盈从她手中将书拿起,“旧书肆中淘的,与那本研神记一起。”
随后看向太平,“臣念给殿下听?”
太平轻锤了她一下,“本宫还识字!”
上官坐在书架下,翻开一页悠悠读道,“艳色浮妆粉,含香乱口脂…”
“词采华茂,含蓄内敛,用千钧的力却只为写一场艳遇,浅俗得引人入胜…”
太平声音轻盈,“道貌岸然…明明就是引人入胜,还非得贬低人家浅俗。”
上官回答道,“艳遇的**之欢,殿下不论浅俗难道还论高雅吗?”
“那…若是月儿呢?”太平伏在她耳边说道。
上官垂下眼眉浅笑,“闺房之乐,浅俗些又何妨?”
太平莞尔,从她手中拿过那本书,“回去了。”
“殿下要将书带回去?”
“不可以吗?那些学士还能拦着我不成?”
“臣是怕将来史书上记上一笔…”
“记吧记吧,写上太平公主爱好神鬼邪说,艳词话本…”
“本宫定不会跳出来灭他九族…”
上官无奈摇摇头,二人走出弘文馆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青梅举着走马灯跟在二人身后,从弘文馆回凤阳阁需经过中书省,太平在远处看到有两个黑色的身影在中书省侧门边窃窃私语…
“是贺兰姐姐…”
上官疑惑,“殿下怎知?”
“喏,那颗珍珠大小般的夜明珠我送她的,只此一颗。”太平解释。
“中书省是丞相处理政务的军机要地,她在这干什么?”太平又喃喃自语。
“殿下,我们先走吧,待会夜深了路滑。”上官提醒道。
太平又回头看了一眼,才缓缓转头离开。
冬日幽兰的晨光从门缝渗透进来,上官在凤阳阁的正殿中醒来,她已是长居在此。
远处传来宫人清扫庭院的声音,悠悠掠过两个人的心间,太平拉住想要起身的人,懒懒道,“今日不用读书。”
“殿下忘记了,今日香儿要来。”
太平的手从她的小臂上滑下,“她近日进宫也太勤了些,本宫索性将绫儿送到她府上去罢了!”
上官从床边落地起身拿起衣栏上的外袍,利落的穿上,“殿下若舍得,也无妨。”
太平在床榻上又朝她伸了手,那人走近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膝上。
“舍得舍得,有婉儿,谁月儿都舍得出去。”
“但绫儿是伯牙,韦姐姐可不是子期,待有一人能真正读懂绫儿的琴音,才能将她舍得出去才好。”
上官的指尖轻弄着她的耳发,“臣替绫儿谢过殿下。”
太平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划过水流般顺滑的脸部轮廓,最后停留在她的下颚处,她那清秀而洁净的五官,让人感觉像在欣赏一副绝世名画一般。
太平起身倒在她肩头伏耳说道,“什么时候才能在这副画上落上月儿的印章?”
上官一个闪躲,将她抱起后又放到榻上,“殿下一早便开始呓语了…”
榻上的人翻了个白眼,悠悠道,“不然月儿也可以让上官大人随意挥洒笔墨啊…”
“相信以大人的文采定不会让月儿失望的…”
“殿下急什么,徐徐图之才好…”
说话的人已走出寝殿外,吩咐门口的青梅进殿替殿下洗漱更衣,自己将远处的宁亦姝召到跟前。
“韦香儿今日要来,你留意着凤阳阁的宫人。”
“诺。”
“绫儿呢?”
“方才妾去传唤过了。”
上官点点头后,却扫眼看到宁亦姝手冻得通红,“昨夜是你在殿外值守?”
“是,大人。”
“昨日我不是让你回去休息吗?”上官眉目中有些愠色。
“汾儿说…她生病了,我便替了她。”
汾儿便是此前盥洗墨洗偷懒的宫人,上官眉头一皱没有再多问,走进殿中将手炉拿起,探了探温度已凉透了,又从殿中的炉火中夹起几块银碳。
姝儿上前阻拦道,“大人不必…”
“妾…自己来便好。”
这时候寝殿内传来脚步声,“婉儿,绫儿可来了?”
太平说着话走到大殿中,看到二人正争执着手中的火钳,诧异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上官婉儿放下手中的物件,“昨夜姝儿值夜,今日臣还派了差事给她,见她手冻得通红,便想将手炉添上几块银碳给她。”
太平转身问道青梅,“昨夜不是汾儿值夜吗?”
“况且上官大人身边的宫人什么时候能替正殿的差事了?”
青梅倒吸一口凉气,弯腰道,“殿下恕罪,妾有失职之罪,不知道此事,请殿下责罚!”
宁亦姝亦站出说道,“是妾与汾儿私下调换,与青梅姐姐实在无关…”
太平皱着眉,“正殿的宫人数不胜数,汾儿怎就非得跟你调换?”
“还有,你是上官大人身边的宫人,怎她都不知道你被人调换了差事?”
“本宫看这凤阳阁是没有规矩了!”
殿内的声音传到院子外,宫人皆伏在宫殿门前,等着上位发落。
宁亦姝见此事越闹越大,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上官,上官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后,走到太平身旁,“臣还未说话,怎殿下就开始发难了?”
“看看你身旁的宫人,任人可欺的样子,没有你的半分风范!”
太平气恼的不是宁亦姝被人调换了差事,而是宁亦姝在上官婉儿身边属贴身宫人的身份,能暗地欺负她,那也便是将正主也不放在眼中。
“殿下可否将此事交给臣自行处理?”上官俯身询问道。
本就是她自己的宫人,太平也只是想敲打敲打宫人,为此事大动干戈也没有必要,听到此话也就应了下来。
“青梅将手炉中的银碳添上,姝儿手冻得通红,恐得又烫着。”太平吩咐道。
“诺。”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涓秀的声音,“我说殿外不见人影,怎都伏跪在此?”
韦香儿穿着银狐大氅拉开门帘站在殿门口,太平收起怒色,露出一抹笑容,“不过是一些小事。”
“是啊,殿下尊贵,即便是小事也得让这地面抖三抖才是!”韦香儿脱下大氅走到她跟前说道。
青梅低头走到一侧唤上殿内的宫人退出去,太平挽过韦香儿的手臂,“怎么,韦姐姐府中的女使都是洒脱自由的主么?”
韦香儿轻笑,“小门小户,哪里有宫内的规矩森严?”
“是啊,小门小户的韦姐姐可要嫁作月儿的嫂嫂了!”太平打趣道。
韦香儿赶忙捂住她的嘴,“诶,殿下莫要张扬,此事还不定呢!”
“前几日母后亲口说的,京兆韦氏之女香儿,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是英王妃的人选…”太平模仿武后语气说道。
“殿下莫要胡说…”
韦香儿嘴上这样说,面容却笑得花枝烂颤。
接着看向上官,“大人,听父亲说那道服丧之礼的旨意是您拟的。”
上官颔首道,“是。”
韦香儿向她行了半个礼,“大人文采飞扬,父亲总说要让我多向大人请教呢。”
“谈不上请教,互相指点而已。”
说罢三人在屋内坐下,韦香儿又说道,“前几日妾结识到一位民间画师,可以现场作画还原当下的场景,且画风也是有趣得很!”
“如何有趣?”
“他能画出常人无法察觉到的细枝末节…”
“这倒确实有些意思,殿下不如传进宫中看一看?”上官搭话道。
太平有些发愣,但还是应下,“传吧,下次韦姐姐进宫便将他带来。”
“诺。”
这时候外面传来青梅的声音,“殿下,绫儿到了。”
“让她进来吧。”
宇文绫一只手侧抱着琵琶低着头走进殿内,步伐稳重而缓慢,像带着沉重的枷锁一般。
她行过礼后横抱着琵琶端坐在殿中间,修长的手指抚上琴弦,一轻轻的拨弄,那雅调的音律便在心中绵绵而动…
她的曲子是鲜活灵动的,弦弦声声入扣,像一首无穷韵味的诗…在叹息,在诉说。
上官在拿过茶具在一侧碾着茶,石磨的声音与那音色似乎能相合一般,对她而言,这样的情景来斟上一盏茶才不算是辜负。
“看来今日是有幸了,有如此美的音律,又能得婉儿的点茶…”韦香儿笑道。
“韦姐姐哪回来我这儿不是满载而归?”太平戏虞道。
韦香儿笑而不语,仔细看着旁边的人点茶,上官将碾好的茶粉轻倒进罗筛之中,手一抖细茶粉便过滤到茶盒之中。
又用小勺将茶粉取入碗中,太平抬手将旁边茶壶中的水沿着碗壁轻轻注入,上官用茶筅贴盏壁旋转搅拌,待茶水融合后,太平又抬手向碗中注入茶水。
上官手中的茶筅来回在碗中击拂,太平依次在一旁注水。
“哎哟,真是不忍看了,这哪是点茶,简直是蜜里调油嘛…”韦香儿连连乍舌。
太平拿起桌上的一枚果子塞进她的嘴里,“不忍看韦姐姐以后便只带一张嘴来便好!”
“那不行,我可是从未见过这般恩爱情景的,万不能错过了…”
“那韦姐姐可是没见识了,薛家大郎可是会给萧姐姐剥葡萄的主!”
韦香儿咬下果子,“他家二郎薛绍…”
说到这里韦香儿便住了嘴,看了一眼上官,准备转移话题,而上官却说道,“薛家的家教极好,大郎如此,二郎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停顿一下又说道,“月儿来日也定会顺遂太平。”
韦香儿讶色,“这…倒是。”
太平也是面不改色,“不过是嫁作人妻,也不是因为他薛绍,我嫁作谁不会顺遂太平?”
“是否牵肠挂肚,辗转反侧就未可知了。”
这时候茶汤已经是十分细腻绵密了,上官拿起旁边的竹签,沾了些清水,在茶汤之上小心翼翼的作画。
这俗称“茶百戏”,是点茶过程中最难的一步,需得心静无杂念,手亦需非常的稳当,上官眉目专注于眼前的茶汤,不过一刻钟,便在她手下呈现出一副“嫦娥奔月”之图。
太平惊呼道,“这精美得让人如何下口?”
韦香儿打趣,“那殿下便摆在屋内当做风景了?”
“嫦娥奔月寓意也不错嘛…”
这时候琵琶的乐声已闭,韦香儿起身说道,“好了,妾今日是领略了宫廷第一琵琶乐的技艺,也着实是见识了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待下次入宫定要让画师将这风景画下来!”
太平将她推搡着到殿门口,“走就走吧,哪里还有这样多的话!”
韦香儿俯身道,“那妾便告退了…”
亦看向上官说道,“婉儿,回见吧。”
上官颔首,“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