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指尖轻按太阳穴,转向身旁的江陵县主,声音带着一丝倦意,“酒力有些上头,且去散散便回。”
说罢,眼风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下首的上官婉儿,随即从容离席。
只那一瞥,婉儿心下自然明白。
让她待会再跟上,莫要惹人注意。
约莫一刻钟后,估摸着太平已走远,婉儿才不疾不徐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袖摆,姿态娴雅地站起身来,沿着与太平相反的回廊一侧信步而去,宛若只是不堪席间闷热,欲寻个通风敞亮处暂歇。
殿内鼎沸的人声与激昂的鼓乐渐渐被抛在身后,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重纱缦。
待她行至宫灯昏暗的廊庑转角,阴影里忽的伸出一只手将她揽了过去。
上官婉儿猝不及防,一声低呼险些脱口而出。下一秒,那只熟悉的手已轻柔而迅速地掩上她的唇。
“别叫,是我。”
月光流淌在她脸上,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婉儿这才看清来人,却仍是心有余悸。
“你吓死我了…月儿。”她轻拍着自己胸口。
婉儿扶稳手中的灯笼,借着昏黄的光晕抬眼望去——竟是掖庭局。
宫墙寂寂,夜色沉沉,眼前熟悉的景象瞬间将她拉回那些泛黄的岁月。
她生命中最灰暗,也最坚韧的时光,便是在这一方宫墙内悄然流过的。
太平轻车熟路地拉着她小跑至一扇斑驳的侧门前,轻轻推开便瞧见当年她儿时读书的庭院。
虽已杂草丛生,但那处亭子依旧静静坐落在院落中央。
往昔的岁月在这一刻重新变得清晰可见。
太平牵着她的手,走到亭中的石凳旁,用丝帕拂去上面的尘土与落叶,拉她一同坐下。
月光如水,将残破的亭子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这样瞧过去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上官婉儿上一世走后,太平常来此处一个人闲坐。
对她来说,好像只有呆在这里,才能离她更近一些。
那时候她总在踏进空荡寝殿时自欺,婉儿定是又与她置气,才故意躲去了别处。待寻遍各处不见人影,又哄自己说,许是在含元殿侧殿中忙碌。
这般循环往复的欺心之语,生生陪她熬过了三年。
旧时月色曾照她孤身只影,而今,她执着那抹清冷踏月而归。
在这除夕之夜,好好欢庆一番!
她缓缓在月下起舞。
广袖舒卷,裙裾曳过沾露的草叶,在清冷的月色里划开一道道流丽的弧线。
带着几分随性,几分怅惘,更有几分破土而出的欢欣。
婉儿静静坐在亭中望着。她看见太平旋转时,月光在她飞扬的发丝和衣袂间流淌,宛若谪仙。
也看见她偶尔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盛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有失而复得的珍重,有跨越生死再度相伴的笃定。
旧时月色,遍洒孤影。
今宵清辉,共照归人。
太平被脚下什么物件绊了一下。
上官婉儿连忙起身将她扶稳,随后两人的目光都流入了脚下一个不起眼的土坑。
土坑里埋着一只木匣子,匣盖已被湿气蚀出斑驳纹路,边缘却仍能看出精巧的榫卯结构。
匣盖上还有螺钿镶嵌出的繁复花纹。
太平用锦帕拭去上面的污垢,微微皱眉,这看着像是她自己的物件。
并且是上一世的物件。
为了印证猜测,她打开匣子,果然里面躺着一枚羊脂白玉佩。
还刻着她们二人的名讳。
此刻太平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开了,她抬头猛得看向上官婉儿,眼中翻涌着巨大的惊愕与迷茫。
“它不应该在这里的,婉儿。”
那物件是上官婉儿上一世亲手刻的,她自然也知道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句话说完,她只觉得四周的风都开始凉飕飕的。
她本就信鬼神之说,重生之事也确实匪夷所思,现在又挖出个上一世的物件,简直让她没有办法不相信是有邪祟作怪。
“婉儿,我有点怕。你呢?”
“我…也有点怕。”
上官婉儿紧紧握住她的手,拾起那只匣子,想再确认一遍那物件的来历。
远处含元殿的钟声恰在此时响起。
过子时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又靠拢了些,上官婉儿索性将她揽入怀中,“别怕…别怕。”
“我们先回去,这里太冷了,回去慢慢再说。”
两人相携回到寝殿时,殿内银炭烧得正暖,融融暖意顷刻驱散了满身夜寒。
就着烛火,那螺钿匣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上官婉儿用羊毛毡将它擦拭得光亮,显现出它原本的光泽来。
此刻,两人心头竟有些紧张。
而那玉佩,用锦帕擦拭之后,两人的名讳显得更加清晰。
“婉儿,是它,我亲手埋的。”太平声音有些颤抖,“你走后第一个年头的除夕夜,我亲手埋在那院中的。”
“那晚雪下得极大,我多饮了几盏,醉意朦胧去了那院子,万千思绪之下,将这心爱之物埋在你最常读书的地方,便算是…我们一同过了一个团圆年。”
“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跟我们来的那个世界不一样,怎会有上一世的物件出现在这里?”
上官婉儿此刻也充满了疑惑。
如果说两边都是同一个地方,如今她们也并未一同雕刻同心玉佩啊。
这玉佩哪里来的?
而且看那物件已遍布沧桑,尤其是那木匣子,即便是楠木所制,竟也出现收缩变形。
“周易曾说过,无往不复,天地际也…”上官婉儿轻握住她的手说道,“月儿,或许我们想错了,这不是两个世界…”
或许,她们并非坠入了某个平行的世间,而是沿着时间的刻度前行,终于在命定的轨迹上再度相逢。
在这历经无数沧桑的世间,她们又一次周而复始那些从前的往事。
她们相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明悟。
原来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她们无论经历多少次轮回,都会爱上同一个人。
这份认知,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命定的归处。
但是否也注定她们终将走向同一个结局?
这太残忍了…
“婉儿…”太平握住她的手,“我不要…”
“我不要再经历第二次。”
“殉情吧,我们一起去死吧。”
她猛得抬头,那语气说得正气凛然,面容慷慨从容。
婉儿被她这番突如其来的"就义"姿态弄得一怔,随即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她伸手捧住太平的脸颊,指尖拭去对方眼角的湿意。
“月儿,邵雍在《皇极经世》中推演宇宙周期,一元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天地尚且有推倒重来之时,你我为何不能?”
“就是说即便是天地也有‘一元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之劫数。劫运周而复始,然每一次劫后重生,宇宙万物并非简单复旧,乃是革故鼎新,再开一局。今我们历十二万载轮回,正如天地重开,此非重复旧故事,而是我们自身的‘贞下起元’。”
“往昔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结局,自然也能是新的。”
她一口气说完,继续看着太平。
“还是..不要一起去死吧。”上官婉儿又若有所思的说道,“但这样说的话…纵使轮回万载,相遇是命数,让你爱上我…却从来都不是?”
“还是有变数的。”
太平,“……”
这人要干嘛,莫不是要跟她纠缠到地老天荒?
“要不你给我下个蛊。”太平眼眸中透着一股子平静的疯感,“让我的灵魂跟你永世纠缠。”
“不死不休。”
那感情好。
上官婉儿开始来了精神,索性今日守岁,继续接着她的话说道,“那也不够。”
“便是死了也不能休,还得轮回,我还得在忘川边上等着你。”
太平望着眼前人灼灼的目光,忽然觉得方才那些悲壮的殉情念头都成了笑话。
不,她们俩都是笑话。
一个想殉情。
一个想守在忘川边上等。
好好好。
地府成了月老祠了。
“那你打算怎么等?搬个小马扎坐在奈何桥头,见着我就拽着衣袖就说,‘娘子留步,你我有前世姻缘’?”她开始惬意地躺在上官婉儿怀中掩面调笑。
上官婉儿忍住笑意,继续一本正经规划,“我得备块木牌,正楷写上长安人氏李令月,还得轻唤…直到你看到我才行。”
太平伸手揽住她的脖颈,从方才知道相遇是必然这件事后,她整个人踏实了下来。
或许十二万年太久,但若能再次与你相遇。
便值得。
到了后半夜。
太平正靠在婉儿肩头打盹,睡意朦胧间,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却听到青梅在屏风后回禀。
“公主,大理寺急报——羁押中的那位波斯公主,突发急痢,症候凶险,狱官不敢自专,特来请公主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