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光熹微,霜雾漫过长安坊巷。太平公主需赴内廷正旦朝贺,礼序森严,自无暇分神处置那位波斯公主的事宜。
“婉儿,劳你跑一趟大理寺。”她微启惺忪睡眼,指尖轻拢鬓边碎发,“将那位波斯公主接去醴泉坊的公主府——前几日工部奏报,府中营建已毕,只差后院那片梅园的移栽了。”
话音稍顿,她补充道,“叫裴愔与崔珩同你一道去。她俩昨夜在宫中守岁,此刻应还在皇城左近,正好同行。”
公主府坐落于醴泉坊,紧邻皇城根下;大理寺则在朱雀街西侧第五街的义宁坊,两地相隔不远,却要穿过几重晨雾笼罩的坊门。
晨起露重,雾气如纱,婉儿一行人簇拥着车马出行,偏巧遇上金吾卫巡街。
更巧的是,此番领队的竟是薛绍——车马刚抵公主府门前,便与他所率的巡街队伍撞了个正着。
此时正处宵禁,虽有公主的鱼符,但进的是公主府,难说薛绍不会左右刁难。
“宵禁已行,坊门尽闭,尔是何人?为何深夜在街?速止步回话!”
浓雾裹着即将破晓的泼墨,即便双方都手提纱笼,也只能勉强照出彼此朦胧的轮廓,容貌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薛郎将。”她声音清凌,穿透雾气,“前几日于鬼市抓捕天香阁娘子今日突发痢疾,我乃奉公主之令将她送入公主府救治。”
她抬手,一枚鱼符在纱笼微光中泛着温润光泽,“此乃公主信物,请验看放行。”
薛绍端坐在马上,目光沉沉地落在上官婉儿手中拿枚鱼符上,并未立刻下令查验。
他自然认得这鱼符。
然而,一想到这背后那位干预政事日益频繁的公主,想到她那双与自己隔着千山万水的眼眸,薛绍的心便像是被什么堵着,酸涩而胀痛。
她身边的女官在这宵禁之时堂皇穿行,办理这些与他案牍律法全然不同的“私事”,他心头那股无名之火又窜起几分。
这驸马的权责,今日倒让他抓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可以堂堂正正行使一回。
他并未立刻回应婉儿的请求,反而驱马缓缓上前两步。
“上官大人。”他终于开口,“既是奉公主令,鱼符自然不假。只是大理寺的人犯,为何非要接入公主府医治?公主府是医官署么?”
薛绍本无权过问大理寺的案件细节,可偏偏此刻是在宵禁的长安街头,一切便落入了金吾卫的职权之内。
或许是因为她们拿了公主的鱼符。
她忽然意识到,或许正是这枚代表公主权威的鱼符,反倒激起了薛绍此刻的抗拒。
莫非他自恃身为未来驸马,便觉得无需忌惮公主的信物?
还是说,这份即将到来的姻亲关系,反而加深了他对公主介入朝政的抵触?
“薛郎将。”上官婉儿身侧的崔珩开口道,“金吾卫的职责所在是巡防京畿,缉查不法,而非干涉公主府的公务…”
“鱼符既已验看无误,依制便当放行。郎将如此再三质询,到底所谓何?”
薛绍目光微动,崔珩这番话正落在他心坎上,语气反倒缓和了几分。
“崔娘子此言差矣。正因涉及公主府,我才更要问个明白。”他目光转向婉儿,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关切,“公主府新近落成,一应护卫尚未完备。如今贸然收容案犯,若有差池,危及公主安危,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我既为金吾卫中郎将,又蒙圣恩赐婚,于公于私,都不得不慎。”
里面的裴愔实在听不下去,撩开车帘呵道,“你个什么中郎将!这小娘子若因你延误病情死了,我让黑齿常之罢你的官!”
她又扫过公主府门前屏息观望的侍卫,声音陡然一扬,“你们瞧的哪门子热闹!”
“还不过来把人抬进去!”
薛绍面色骤然一沉。裴愔这番话不仅戳破了他刻意维持的体面,更将黑齿常之这座大山直接压了下来。
更要命的是,公主府的侍卫被这一喝惊醒,当真要上前抬人。
绝不可让他们就此将人抬进去!
若连公主府的门禁都做不得主,日后大婚,他在这些僚属眼中岂非形同虚设?
今日退一步,来日便休想在这府中立足。
“且慢!”薛绍声调陡然转厉,目光如刀锋般扫向上官婉儿,“上官大人对本将的问询避而不答,本将现在有理由怀疑——此人并非依律移交,而是尔等从大理寺私自带出!”
“我要看文牒!”
上官婉儿却不再看他,只回头低声吩咐随行的女官,“将人抬进去。”
天后正巧找不到在婚礼上打压薛家的理由,他倒好。
自己送上门来了。
薛绍见她无视自己,眼底涌起一丝赤红。
“金吾卫!张弓!”
但女官们并未因为他的话而停下动作。
上官婉儿终于在这时候转过身来看着他,举起手中鱼符,“太平公主鱼符在此。”
“谁敢放箭。”
箭在弦上的金吾卫们屏住呼吸,目光在鱼符与主帅之间犹移。
这些都是世家子弟,未来驸马与公主,孰轻孰重,他们心中自然有一杆秤。
这是驸马跟公主在斗法,何必要蹚这趟浑水,平白断送自己的前程?
两方争斗下,开坊的鼓声响起了。
金吾卫在此时便要换防。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武攸宁踏马而来。
“都拿箭镞对着上官大人作什么?”他手持马鞭轻笑看着众人,“都放下。”
随后策马行至两方之间,马鞭轻点薛绍,“薛郎将好大的阵仗。”
“换防时辰到了,自己回去吧。”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让薛绍脸色铁青。
终是率队怏怏离去。
武攸宁看着他的背影轻“啧”了一声,“没见识的田舍奴,真当自家墓田遭了野火,攀上公主了。”
声音不大,但正好传入上官婉儿耳中。
五十步笑百步,田舍奴骂田舍奴,涨了见识了。
“武郎将。”上官婉儿抬手向他行了一个揖礼,“薛绍如此嚣张,某身为公主身边的女官虽有心替公主鸣不平…”
“但…毕竟亲疏有别。”
武攸宁闻言眸中一闪,“这有何难?”
“我去回禀姑母!”
“就说这薛家郎君尚未完婚,便急着在公主府门前立规矩了!”
此刻,晨光已初现。
普兰与裴愔在府中发生了争执。
待上官婉儿赶到时,普兰正撑着手在榻上指着裴愔骂,声音虽虚弱却带着决绝的恨意,“滚!”
“我即便是死在这里,也不要你救治!”
裴愔将药箱往案几上一搁,也不甘示弱,“死的又不是我,我怕你作什么!”
上官婉儿扶了扶额,这满屋子的药味与火药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太阳穴直跳。
她缓步走到两人中间,面向普兰闻声道,“娘子若此刻轻生,波斯邸那些仰仗您庇护的百姓又当如何?他们背井离乡,在这长安城中本就如同无根浮萍。”
她稍作停顿,让话语中的重量充分沉淀,才继续道,“如今王子远遁吐火罗,若连您这最后的依靠也折损在此,那些失去庇护的子民…真要成了这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么?”
普兰眼中的怒火渐渐被泪水模糊,裴愔别过脸去在案几上书写药方。
一面递给侍女一面吩咐,“此乃虎狼之药,服一剂便需停用。待我明日诊过脉象,斟酌新方再行调理。”
侍女离开后,她也提起药箱作势要走,经过普兰榻前时,到底没忍住,色厉内荏地撂下话,“你最好别喝我的药!万一我下了毒呢!”
话一出口便收到上官婉儿一记冷眼,她立刻缩了缩脖子,悻悻转头快步离去。
崔珩神色疏离地望向窗外,语气平淡的陈述着与己无关的事实,“她不会。”
上官婉儿心中暗自权衡,崔珩向来冷若冰霜,裴愔又与普兰结有世仇,这两人怕是都难从她口中探出什么。
嫣儿此刻正在波斯邸查访,分身乏术。
薛蘅又忙于督造兵器,无暇他顾。
若让岑引前来…
算了吧,她心思单纯。
不同普兰推心置腹已是万幸,岂能指望她套话?
次日,相王李旦正在府中设新年宴。
虽说是宗亲小聚,但丹墀下已按品级摆开数十张食案,正中暖炉中的银炭烧得正暖,氤氲着松木清香。
太平公主的步辇在府门前落下时,正听见里头传来教坊新谱的《踏金莲》。
她迈过朱槛时,相王正从主位起身,“太平来得正好,方才我还同阿偲在说,今年这柏叶酒比往岁更醇厚些。”
“我是奉母后之命来送新旦赏赐的。”太平从女官手中取过礼单,“其他的也就罢了,给皇兄的可是好物件,一对海青拿天鹅玉带钩,还有一本皇兄儿时抄就的《孝经》,母后也让我一并送过来。”
席间欢声不绝,唯独相王李旦在听到《孝经》二字时,变了脸色。
前世被软禁的那些岁月,武皇每每派人送来这本典籍,他都觉得是一道催命符咒。
那是埋在他心中的刺。
太平看着他转瞬即逝地慌乱,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重来一世,兄长你竟为了争夺那个位置要至我于死地吗?
而公然在宗亲宴会中还了相王儿时自己抄就的《孝经》,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算完。
话音未落,又有几名女官内,悄无声息地立于殿中。
太平曼声应道,“母后有言,听闻月前王妃在府中办了场诗会,想来是新起的雅兴。只是那即兴之作,终究不成章节。母后特赐下这几名文采斐然的女官,日后也好常伴王妃左右,切磋琢磨,以求精进。”
李旦此刻已有些惊到,母后哪里便知晓诗会上的事?
况且今日这宴席,他李旦何曾是主?分明是母后借他这方舞台,为太平搭起了登场的阶梯。
她是要告诉满座宗亲,太平才是她唯一的延伸。
呵,凭什么!